我的同桌

那年我初三,17歲,這是一個遇到‘女’孩都不敢正眼看的年齡。所以當新學期開始,班主任在給我們安排座位的時候,我一心期盼着能和自己的死黨坐一塊。但是當他們都一個個和別人坐在一起後,我的心越來越焦急。到最後,我居然被安排一個人坐。

這也不賴。我這樣想着,班主任突然說:對了,還有一位新轉來的‘女’同學。就坐那裡他指了指我旁邊的座位!

一天,兩天,三天過去了,我的同桌還沒有來。聽說好像是因爲家裡比較困難,學費沒‘交’齊。看着空‘蕩’‘蕩’的座位,我心裡竟有點期盼:這到底是怎樣的一位‘女’孩?到了第四天早自修,班主任帶進一名‘女’孩。她個子小小的,穿一件白‘色’的襯衫。五官很‘精’致,彷彿是用工筆畫上的,很漂亮。而且那臉頰紅彤彤的,讓我不由的想起了書上那句:人面桃‘花’相映紅。我看着,心裡砰砰在跳。在班主任‘交’代了幾句後,她朝我這邊走過來,我們的目光在空中相撞了,就那麼一剎那,我的臉就紅到了脖子根裡。

下課後,幾個死黨連忙把我拉到了走廊上。

“你有沒有覺得你同桌身上有種……”

“什麼?”

有人在邊上‘插’嘴道:很臭的味道!

我有點不解地搖搖頭。有人立刻笑道:你不會只顧看,忘了聞了吧?

突然有人喊道:我知道了,那,那叫狐臭!

他這麼大聲一叫,把周圍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來。我們這才注意到,那‘女’孩正看着我們。大家都知趣的解散了,而我的心裡卻七上八下的。接下來上課的時候,我一直在想:她把我看成什麼樣的人了?可千萬別以爲我在嘲笑她啊。說實話,我真的聞不出她身上有什麼怪味。我從小就有鼻炎,鼻子一直不太好使。即使她真的有什麼怪味,可,可她長得那麼漂亮。要是因爲這誤會我了,怎麼辦呢?

可是我始終不敢開口解釋。那時我連正眼看‘女’孩的勇氣都沒有,更不提跟她們說話了。

一直胡思‘亂’想着,我感到自己的手臂被輕輕撞了下。她遞過一張紙條,上面寫着:謝謝你的鼻子。

我終於鬆了口氣。可是,她是怎麼知道我在想這些呢?

我感覺我的同桌是個很神奇的人。她英語一塌糊塗,可是語文課卻出奇的好,而且往往有驚人的回答。有一次老師叫我們記蘇軾的《記承天寺夜遊》的中心思想,說此記委婉的表達了作者宦途失意的苦悶。她卻反駁,說蘇軾沒有要表達這層意思,他就是因爲閒而感到快樂。老師問你從哪裡看出來的。她答不上,老師說,那就這麼記。她說道:張懷民跟我說的。對於這樣的狡辯,真的讓我們感到很吃驚,用我們當時流行的詞來形容她,就是“斷電”。而且她的家庭也很神秘,從來沒人見過她的父母,也不知道她家在什麼地方。據說有人看見她揹着書包消失在北邊的樹林裡。那裡有一片墳地,晚上還經常傳出狼的嚎叫。

一個星期六的早上,我在家裡,聽到外面很響的狗叫,走出去看,原來是她來了。她站在‘門’口,看着被鏈子拴住的狗,始終不敢前進一步。我過去問她,原來是她的作業本找不到了,估計是在我這裡。我斥退了那隻瘋叫的狗,請她到家裡坐會。然後到書包裡一找,果真找到了她的作業本。我有點尷尬。她拿了本子要走,快到‘門’口的時候,我終於鼓足勇氣,說:能問你一些語文題目嗎?

可以啊。

我感覺自己的臉熱的發燙,低着頭,希望她沒能看出我的窘態。接下來,她給我講了一些題目。她拿着筆,彎着腰,在我的書上一邊指,一邊說。而我始終‘挺’直了身體,站在幾步遠的地方,不敢湊過去。就這樣地聽了十幾分鍾,把題目做完了。我想了想,問:你怕狗嗎?

是的。你家的狗特別兇。

我不好意思的點點頭,繼續說:我覺得你膽子還是蠻大的。他們說你們家就在北面的樹林邊,我從來不敢去那裡。

她沒回答。

我擔心自己提了不該提的話,可是不知道怎麼說下去,就開不了口了。

就這樣沉默了了一會,她說:有些事情……其實,我家條件不好,現在租房子住。那邊的價錢比較便宜,所以……嗯,我該回去了。

我把她送到‘門’口,心裡惴惴不安的。

也不知道是誰看見的,星期一的時候,班裡好多人都知道她到我家去過。於是就有一些謠言。我聽到這些,嘴上跟他們極力辯解,心裡倒有一絲甜絲絲的。看她,不理不睬,全然當沒聽見,也不知她心裡是怎麼想的。放學後,正好是我們留下來做值日。我說:他們是胡說的。別放心上。嗯,我知道。沒事。

我們一起打掃完教室,又去‘操’場司令臺下面的小屋裡整理體育器材。快好的時候,突然聽到‘門’口有人大喊一聲:你們慢慢呆着哦!接着是一陣鬨笑。出去看,卻發現‘門’已經被從外面帶上了。我使勁敲‘門’,已經沒有迴應了。

我們被鎖在裡面了。我對她說:找找還能從什麼地方出去。

這是一小間屋子,其實相當於一個地下室。有一扇‘門’,還有兩扇窗戶。那兩扇窗戶的玻璃是沒有的,從裡面是可以爬出去的,可是它們離地面比較高,而器材室裡又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墊的,所以我試了幾次後,也沒有成功。這時我又想起今天早上父母對我說他們要做客去,心裡就焦急起來。我只好問她的父母能不能來。

“他們……他們也來不了的。”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天漸漸暗下來了,四周的聲音像落地的灰塵不再活躍。夏天的晚上,月亮上來了。它把外面樹木的輪廓描寫在地板上,就在我們的腳邊。“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大概就是這樣一副景象。

我說:還記得《記承天寺夜遊》時你的回答嗎?你真的很搞笑。

她笑了笑,說:沒有啊。張懷民是這麼告訴我的。他說他們那晚很開心,兩個人還一起喝了點酒,根本沒想什麼宦途。他還說現在的老師講文章時,非要與政治,還有什麼封建社會聯繫在一起,其實是不必的。

我忍不住笑了,說:你這是在借別人的口罵老師吧。

聊着聊着,我覺得自己的話流利起來了,也敢正視着她和她說話了。月光從窗戶裡流淌就來,浸在她的臉龐上,照出一張秀氣的臉。尤其是那兩隻眼睛,在夜裡像寶石一樣的閃亮。

突然,她臉‘色’一變,說:有危險!

我嚇了一跳,可是看看四周,沒感到有什麼。她說她聞到了一股狼的味道。我知道自己的鼻子不靈,但我聽說過學校養豬場裡的豬被狼吃掉過的的事情,心裡也立刻緊張起來了。過了幾分鐘,外面真有些動靜。突然,一個狼的頭從窗戶裡伸了進來。它張大了嘴巴,‘露’出尖銳的牙齒。那兩隻眼睛在夜裡閃閃發光,投‘射’出邪惡的眼神。只是因爲窗框正好卡住它的身體,所以暫時還進不來。我看見櫥裡有幾個壘球,就使勁朝它扔。它把頭縮了回去。我想:這時候,我應該表現得勇敢些。

她顯得很緊張,說:狼是羣體‘性’動物,它會叫同夥來的。那窗框很鬆……那時候我們只能等死了。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把外面的狼引開。

我聽不明白,她補充道:我去。

我更糊塗了。她有辦法出去嗎?

其實……我跟你們不是同類。

我想:難道她一直覺得作爲一個外地生,不能融入到我們這個集體中來嗎?其實我們根本不在意這些,就算她的言行很怪,就算她身上有味道,但我們還是可以成爲朋友的。我想把這些話說給她聽。她卻說:不用說了,我知道你的心裡話。

真的知道?

是的。我可以看透人的心思。你們心裡在想些什麼,我都知道。

我現在心裡想什麼你知道嗎?

她的臉一紅,說:有些事情不需要說出來的。相信我,我從來沒有說過一句假話。

跟老師說的也是真的嗎?是的。順便說一句,有時候老師問我們問題,其實他自己心裡也是沒有答案的。

我不知道說些什麼,我完全別她‘弄’糊塗了。一方面她本來就是一個經常斷電的人,說這些怪話倒還是正常的,可是另一方面,她說的好像真的一樣。尤其是她臉紅的一霎那,我的臉也感到發燙。因爲她完全猜中了我的心思。

閉上眼。

爲什麼?因爲我不想你看見我變化後的樣子。

我不知道她要幹什麼,就閉上了眼睛。可是強烈的好奇心驅使着我偷偷的睜開眼,天哪,我看見一隻白‘色’的狐狸縱身一躍,跳到了窗臺上。她回頭,我們的目光在空中相撞了,這次我沒有躲開,緊緊地盯着她看。

我看着她離開,我聽見狼的嚎叫在很遠的地方響起。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在地下室裡呆了一夜,我一直在想,她會法術,應該不會有事吧?

第二天早上,一位早來的同學替我開了‘門’。我匆匆的跑到教室,然後一直坐着,一直等,一直等。早自修到了,沒見她來。一天過去了,她始終沒有出現。

過了幾天,我聽說有人在北邊的樹林裡撿到一段白‘色’的狐狸尾巴。我一陣心驚‘肉’跳。她不會有事吧?可是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多少年過去了,我一直記得我那位坐了一個學期不到的同桌。而且每次我看見那些有點斷電的,言行古怪的‘女’孩子,就會不自覺的想起她。我猜想:該不會是她變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