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朵
(一)
我並不期待你會相信下面我要講的關於我的真是的故事。
但是如果連文章都不讓我寫,我會瘋掉的。因爲“他們”在逼近我。我害怕,手在顫抖,不停地冒冷汗。
所有一切都始於那一天從大田到首爾的高速客車上。
我把身體埋在客車的靠背裡,心裡祈望着我的旁邊一直是空座,但事與願違。
就在客車馬上要發車的時候,一股強烈的汗味撲向了我。一名男子喘着粗氣坐在了我的旁邊。
“請問……您去哪裡?”
在直達車上問別人去哪裡,我感覺到無法忍耐的煩感。我頭都沒回不耐煩地問道:“幹什麼?”此時的語氣連我自己都覺得很無禮。
“我是問您去哪裡?”
我這才仔細打量了男子。頭顱上包着樹皮般的乾巴巴的臉,穿着土裡土氣的夾克,無秩序地轉動的眼珠子似乎在警戒周圍,跟逃犯的眼神一模一樣。他似乎在不停地咽口水,喉結頻繁上下襬動。
“我說去首爾”
“啊,是……打擾您很抱歉。其實……我耳朵是聾的”
“您可能覺得奇怪,聾子怎麼會聽懂我說的話。這叫讀脣術……我是看着您嘴脣的動作,看懂您說的話。我是七歲時變成了聾子”。
管他幾歲變成聾子,什麼讀脣術,我毫無興趣。我只想安靜地睡一覺。我悄悄地把身體轉向車窗邊時,男子用強有力的手拽住了我的胳膊。
“先生,我求求您。再怎麼疲倦,也要聽一聽我的話吧。因爲說不好,我現在就會……”
“……”
看起來並不像玩弄人,男子的表情、說話聲中表露出懇切和急切的內心。在他的這種真切表情面前,我的反感已經消了不少。
“有什麼事嗎?”
男子這才露出略微放心的表情,嚥了一次口水,開了口。
“我不知道您怎樣去理解我要講的話。也許不會相信,也許會以爲我瘋了。但是我只能向您講述我的故事。嗯……從哪裡開始好呢……我說過我是七歲那年變成聾子了吧?”
接着他開始講故事。
(二)
變成聾子之前,我的生活非常平靜。像其他同齡的孩子一樣玩耍,搶女孩子們的皮繩,在小溪裡洗澡、玩水,打碎鄰居的窗戶玻璃,大概就是這樣一個淘氣包。
七歲是最淘氣的年齡,那時的我淘氣得要命。這個年齡段的孩子大概都受哥哥的欺負,而我卻專門欺負哥哥。天性溫順的哥哥完全包容了我的調皮搗蛋。
有一天走路時,我按下別人家的門鈴撒腿就跑,被跑出來的主人抓住的卻是哥哥。也許是因爲頻頻遭遇這種惡作劇,或是因爲脾氣原本就暴躁,房子的主人粗暴地打了一通哥哥,鼻血都打出來了。我站在遠處想,如果承認是我乾的,我也會被捱打;如果哥哥經不住暴打,說出是我弟弟乾的怎麼辦。但是直到房子主人鬆手爲止,哥哥連一句辯解的話都沒說,默默地捱打。我差一點兒罵哥哥是“傻瓜”,忍了好半天才抑制住了自己。哥哥越是忍耐,我越覺得哥哥缺點什麼,想欺負哥哥的想法不知不覺地從心底深處擡頭。
那天放學後,我和哥哥一起騎自行車回家。
騎到下坡路後,自行車開始加速,哥哥開始用手剎車調整速度。我腦子裡突然出現了想矇住哥哥眼睛的衝動。當我感覺到哥哥失去平衡開始左右搖晃時,我的兩隻手已經完全蒙上了哥哥的兩眼。
“不要淘氣!”哥哥抓住了手剎車,就在那一瞬間,我們的自行車失去控制,倒在了馬路中央。如果事情在這裡結束,也只是破掉一點手掌或膝蓋的皮膚而已。
一輛卡車正好從正面飛奔而來,卡車司機發現倒下的我們,踩了急剎車,刺耳的輪胎摩擦聲以可怕的氣勢向我們撲過來。就在那一瞬間,倒下的哥哥在看着我,我也看着哥哥……
卡車是停下了。但是一邊的前輪胎竟然壓在哥哥的頭部,停了下來。那一瞬間,輪胎在我的眼前爆炸了。震耳欲聾的聲音刺激着我的耳膜,我以爲是輪胎爆炸了。當哥哥的兩個眼球脫離原位,向我的臉迸出的那一瞬間,我還是以爲是輪胎爆炸了。在哥哥的頭部爆開,被輪胎擠壓,迸出鮮紅的血塊的那一瞬間,我仍以爲是輪胎爆炸了。其實爆炸的不是輪胎,而是哥哥的頭部……
我開始竭斯底裡地喊叫。那是連我自己都會被嚇倒的恐怖而刺耳的喊聲。片刻後,耳膜裡出現像電路斷電時一樣的“啪”的聲音,所有聲音都瞬間消失了。我的喊聲,人們的喊聲,周圍人的‘嗡嗡’聲,所有的聲音就像按下電視遙控器的靜音鈕時一樣,完全消失。
從那一瞬間開始,我的耳朵什麼都聽不見。也許這就是一種報應吧!害死善良的哥哥的報應。
當然並不是說我對哥哥的死不感到罪責感,只是比罪責感更大的一種安慰感佔據了上風。對我來年講,當時卡車停在哥哥的頭部上是多麼幸運的事情,再滑動一點,我就沒命了。另一方面,由於所有事情完全是因爲我的惡作劇引發的,我被巨大的不安感所困擾,心理一直在擔心一旦被人發現該怎麼辦呢?
反正這種事情發生在哥哥的身上,而不是我身上的事實滿足了盤居在心靈深處陰暗角落的邪惡的利己心。雖然耳朵聾了,但比起頭部爆炸要強得多。這種庸俗的僥倖心理把我從罪責感中釋放了出來。
就這樣過了幾年的時間。還好,沒有人追究那一天的事情。相反,他們安慰我,庇護我,我也裝出因那件事情受到很大刺激的樣子。後來我上了特殊學校,學習了脣語,並一直過着平和的生活。
然而在我十五歲的那一年,這種平和完全被打碎了。
有一天,我像往常一樣在奶奶的旁邊喝骨頭湯時,我的耳朵開始聽到細微的聲音。那種聲音非常低,一開始以爲是幻覺。那種聲音好像是塑料袋子被風挪動的聲音,又像是在地面拖書包的聲音。因爲聲音太小,我無法分辨是什麼聲音。但是聽到聲音是不爭的事實。自從耳朵變聾以後,這是第一次聽到聲音。
我問奶奶是否聽見什麼聲音,奶奶聽了一會兒周圍的動靜後問我是不是說鄰居家的狗叫聲。不對,我根本沒有聽見狗叫聲。我再次跟奶奶說我聽到不是狗叫聲,是別的聲音,奶奶說除了狗叫聲以外,沒有任何聲音,還高興地說我的耳朵要好了。
但是那絕不是讓人高興的事情,更不是讓人歡喜的事情。
那天傍晚,我再次聽到了那種聲音。這次聲音變得略微清晰一些,但仍然無法分辨出是什麼聲音。就像半睡狀態下聽到有人上門,像很多人用低聲嗡嗡的聲音,像粘稠的工廠廢水蠕動着流下去的聲音。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那並不是什麼好聽的聲音。
聲音是從房子周圍傳來的。有時從大門方向,有時從與鄰居相連的牆壁對面傳來,有時剛聽到聲音,瞬間又消失,難以捉摸。不過隨着時間的流失,那種聲音出現得越來越頻,越來越大,而且越來越近。
那種聲音……就像包圍獵物,陸續縮小保衛圈的肉食動物一樣。那種聲音並沒有着急或瞬間撲過來,而是逐漸提高強度和頻率,向我家爬過來。
家裡人沒有一個聽到那種聲音。一想到只有我一個人在聽任何人都不能聽到的聲音,我更加害怕。聲音越接近,那種氣氛的濃度越來越強。我明明知道毫無用途,但還是跟父母講了那種聲音的存在。
當然家人的反應是一致的。看來我們孩子的耳朵要好了。竟然能聽到別人聽不到的聲音……大家都這麼認爲,沒有人在乎奇怪的聲音。
我聽到了有人從屋門進來的聲音。回頭看,房門依然是關着的。聲音很快停了下來。我望了半天門,又把視線移向了別處。這次,聲音又從天花板上偷偷地出現了。擡頭看天花板,聲音馬上就消失了。那個聲音反覆地越過房門出現,又偷偷地流走,從牆壁突然出現後又突然消失。
我確實聽到了聲音,而且感覺到那是一種不同於普通噪音的奇怪的聲音。把聲音叫“他們”也許更直接一點!“他們”令人聯想到羣體活動的肉食動物,令人不快,令人毛骨悚然,而且帶有濃厚的攻擊氣氛。一聽到那種聲音,我就想尿褲子。我不想聽,但捂住耳朵照樣能聽得到。“他們”就像肉食動物羣一樣,跨入了我家。
終於,“他們”進到了屋子裡。之後開始圍繞家人轉圈。他們來到我身邊,觀察了一會兒,又陸續依次圍繞在爸爸、媽媽和奶奶的周圍。我動也不敢動,感覺着他們的動靜。
“他們”開始圍繞在奶奶的周圍轉圈,有時悄悄地出現在奶奶的背後,有時從奶奶的腰部經過。我悄悄地走到奶奶身邊,用悄悄話告訴奶奶這一情況,但是奶奶只是慈祥地撫摸我的頭而已。
第二天早晨,奶奶突然病到了。大家都認爲是老年病,可是我知道是因爲“他們”。奶奶的房間和我的房間之間只隔着一面牆,我聽到從奶奶的房間裡不斷傳來“他們”的聲音。他們的氣勢越來越大,偶爾還傳來肉食動物爲了嚇唬獵物而發出的咆哮般的巨響。因爲牆對面的“他們”,我晚上覺都睡不好。看着被“他們”糾纏的奶奶,我卻幫不了任何忙。其實,當時我心裡在擔心“他們”會不會附到我身上。
有時,“他們”發出人的聲音,好象人們嗡嗡的聲音,又像好幾個人在自言自語。“他們”到底是什麼東西,爲什麼出現,“他們”的目的是什麼,我無法弄清。但可以肯定,“他們”的氣勢與日俱增。把奶奶送往醫院時,“他們”依然附在奶奶的後背上,喧鬧着。
在父母爲參加親屬的葬禮離開家的那天夜晚,“他們”的氣焰達到了頂點。
那天家裡只有我和奶奶。奶奶躺在房間裡,在“他們”的吵鬧聲中無法入睡的我把被褥拽到頭,圈着身子躺在自己的房間裡。
“他們”變得越來越大,我捂住耳朵坐起來了。好像發生了什麼事情。突然所有的聲音混合在一起,開始在奶奶的房間裡旋轉,偶爾還發出肉食動物用鋒利的牙齒撕開獵物軀體的聲音。我捂住耳朵大喊救命。在他們發出刺耳的聲音的瞬間,傳來了爆炸聲。
‘砰!’
對,就是那天哥哥的頭部爆炸時傳來的那個聲音。
之後“他們”消失了。
我把耳朵貼近了牆壁,但什麼聲音都沒有。一切都跟往常一樣安靜。雖然不知道“他們”幹了什麼事情,但可以肯定什麼東西爆炸了。我悄悄地打開房間的門走出去,站到了奶奶房間門前。我沒有勇氣打開奶奶的房門。裡面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奶奶身上發生了什麼事情,心裡很想知道,但又很害怕。我的身體在不自覺地顫抖。
打開奶奶房間門的一瞬間,我好像看到了滿地的血和像那天哥哥的頭部一樣炸開的奶奶的頭部。但那是幻覺。我看到的是閉着眼睛躺着的奶奶。奇怪的是奶奶大張着嘴,臉部一點血色也沒有。與其說是蒼白,不如說是發綠。
喊奶奶,奶奶沒有睜眼。不知爲什麼,我心裡希望奶奶不要睜開眼睛。我擔心奶奶睜開眼睛,我身上會發生更可怕的事情。
我走近奶奶,輕輕地搖晃肩膀,但仍毫無反應。把手貼到鼻孔下面,號脈,感覺不到喘氣,也感覺不到脈搏的跳動。奶奶去世了。
辦理奶奶的葬禮時,人們都說是好喪。的確如此。我奶奶一直很健康,只病了幾天,就安靜地去世。當然依我的經歷,奶奶的死絕不是尋常的。從那一時刻開始,我確信“他們”的存在。那不是幻覺,也不是恢復聽力的前兆。那只是只有我能聽到的殺人的聲音。我不知道那些傢伙們來自哪裡,爲什麼只有我才能聽見,“他們”爲什麼啃噬人的生命……
自從奶奶去世後,這些奇怪的聲音變得更大了。
第二次接觸“他們”是奶奶去世幾年後的事情。
那天我在馬路上聽到“他們”在跟蹤一名婦女的聲音。“他們”的速度極快,甚至讓我不知不覺地後退。
當“他們”撲向婦女的一瞬間,中年婦女的表情跟殭屍一模一樣,並不顧交通燈直接橫穿馬路。“他們”圍繞婦女的身體轉圈,瘋狂扭動。
婦女剛過馬路中間線,“啪”的一聲,婦女的身體飛向了半空中。婦女是被疾馳而來的轎車撞飛的,飛行距離足有五米多。
我根本猜不出“他們”何時會撲向誰,因爲逼近的速度和週期毫無規律。十多年以前,我在跟我相親的女子身上聽到了“他們”的聲音。一年後那位女子上吊死了。
當悲劇發生在父母身上時,更是悽慘。
那天我和父母正在開車去郊區。突然,又開始傳來了那種聲音,而且速度極快。“他們”附在從對面駛過來的卡車上,正確地講是附在卡車司機身上,迎面而來。我想警告爸爸,不過卡車並沒有越過中間線,爸爸根本不會感到危險。
已經來不及向爸爸說明這一切了。“他們”已經逼近到前方一百米的地方了。在這種狀況下,我能做什麼呢?也許能強行踩剎車讓車子停下,但卡車一撞上我們,就完了。我打開車門,跳到車外。片刻後,我聽到了可怕的巨響。
“砰!”
那是我聽到過的聲音中最可怕的聲音。
只有“砰”的聲音在我耳朵內不停地迴旋。那是“他們”炸開生命的聲音。我雖然聽不到別的聲音,但“他們”悄悄地逼近的聲音卻聽得非常清楚,“他們”終結生命的聲音以驚人的氣勢挺進耳朵深處,要將耳膜撕成碎片。我的父母,卡車司機都當場死亡……
(三)
“您相信我說的嗎?”
這個男子說的分明是瘋話,但他的表情和語氣又是那麼真誠。突然男子臉色突變,使勁抓住了我的手。
“先生,求求您,救救我吧!”剛纔還比較冷靜的男子突然開始驚恐萬分。
“您知道現在的我身上發生什麼事情了嗎?‘他們’開始圍繞在我周圍。像牛虻羣一樣,不慌不忙,逃跑也不會立即跟來。可是過了一會兒,‘他們’又會出現在我的周圍。真是讓人發瘋。不論去哪裡,都跟蹤我。現在該怎麼辦呢?怎樣才能把‘他們’趕走呢?”
男子的臉像蠟像一樣僵硬。他用蒼白的臉問我
“先生,您聽見了嗎?聽不見嗎?那羣傢伙們已經來到了那裡。”
他指向了客車後面。但是他所指的是空坐。
他從坐席上蹦起來,發瘋地用兩手抖全身,就像面對看不見的蜜蜂,展開搏鬥。
“哥?是哥哥嗎?哥救救我吧。哥哥我要死了!這些狗崽子們附到了我身上!喂,你這個瘋子,你腦袋爆炸管我什麼事?嗚啊啊啊……不要進來!不要!不要進來……”
他捂住耳朵,喊着悲鳴,倒在了我身上。他的嘴裡流出吐沫,脖子上膨脹的血管似乎當場要爆開。
“哥!不要進來!哥!求求你!咔……”
那一瞬間,我看到了,男子眼睛翻轉,眼邊的毛細血管膨脹,臉和頭部的血管快速膨脹的情景。
他抱住太陽穴,拼命地喊:“哥哥!”
就在那一瞬間,他的眼球迸出,幾乎同時,他的頭部在我眼前爆炸了。
“砰!”
醫生說男子是因罕見的“大腦過多電流”現象而死的。我們雖然感覺不到,人體內經常流着細微的電流。這種電流在人過分費神經時集中在大腦裡,瞬間給頭蓋骨增加電壓,使大腦和頭蓋骨爆炸,世界上曾報道過幾例此類死亡現象。醫生追加說,因爲是極罕見的事情,不需要擔心這種事情出現在自己的身上。
我想相信醫生的話。
正確地講,男子的頭部在我眼前爆炸後的一段時間裡,我是相信這種說法的。
說實話,雖然並沒有百分之百地相信男子的話,但是事情已經在我眼前發生,我開始覺得男子死前講的所有事情是真的。那時以前,發生在男子身上的事情與我毫不相干。
目睹男子頭部爆炸的情景後,我並沒有出現耳朵變聾或聽到“他們”的聲音的情況。
我覺得人活着什麼事情都能碰到,不值得大驚小怪。
晚上我一個人走着幽靜的夜間街道。人行道旁邊排列成一排的梧桐樹被微風擺動時,使人奇妙地起雞皮疙瘩。大概走了十分鐘時,我感覺到有人在跟蹤我。
我回頭看了後面。看到的只有人行道上亂滾的垃圾和時而瘋狂疾馳的汽車。也許是當時沒有暴露的隱藏在裡面的某種恐懼感在幽靜的夜間馬路上突然蹦出來。我再次加快步伐。遠處看到了公寓的建築羣。離家不遠了。前面有一隻野貓在翻弄放在一家建築物門口的垃圾袋。最近,城市裡無家可歸的貓在激增,不知道它們吃什麼生存,它們個個體形肥大,簡直是披上貓皮的豬。他們絲毫也不畏懼人。我走過垃圾袋旁邊時,貓只是暫停了一下,走過後,又開始用爪子和嘴巴翻弄垃圾袋。
奇怪,什麼聲音從翻弄垃圾袋的貓那裡傳過來。我回頭看了一下,貓也停止動作看着我。那種喧譁聲依然不停地傳過來,就是從那隻貓身上。
貓看着我發出了奇怪的聲音。很像很多人低聲說話的聲音,又像塑料袋或肥料袋在地上被拖走時發出的聲音,也像發現獵物的飛蟲小心地哭泣的聲音,也像從調低聲音的電視機裡流出的聲音。
貓慢慢地向我走了過來。貓看着我發出那種奇怪的聲音,輕飄飄地走近了我。我的全身變得像蠟像一樣僵硬,腦子裡一片空白。
“是真的……真有……”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重複着這句話。貓在面前停下了。它擡頭看着我,如果有人看見這一情景,可能認爲野貓正向行人乞討食物,但那不是貓,而是“那些傢伙們”。
貓突然大張開了嘴。
“咔咔……”
扭曲着身體,貓全身的毛全都豎起來了。就在那一瞬間,貓的頭部像氣球一樣膨脹,突然爆炸了。
“砰!”
然而那不是結束。
從失去頭部後繼續掙扎的貓身體裡爬出來的傢伙們開始逼近了我。我這纔想起不能在這裡死去。我咬緊牙,強制性地邁出了沉重的腳。我聽見那些傢伙們追趕我的聲音。我捂住了耳朵,但是那些傢伙們沒有消失。我一直全力奔跑。
那些傢伙們的氣勢也非常猛,一直緊跟着我。跑進公寓時我的膝蓋猛烈地碰撞了樓梯角,但我沒有感覺到疼痛。跑到電梯前面,我開始瘋狂地按電梯鈕。電梯停在八層一動不動。也許有人在控制着電梯。另一個電梯們上掛着“正在修理”的牌子。那些傢伙們到達公寓外面後,暫時原地打轉。電梯終於開始下降了。
七層,“他們”開始緩緩圍繞公寓轉圈。
六層,明知沒有用,我不停地敲打着電梯鈕。
五層,圍繞公寓的那些傢伙們轉到180度,出現在對面的出入口。
四層,我該怎麼辦?明知“他們”的存在,明知“他們”即將要做出什麼樣的事情,我卻束手無策。
三層,我感覺到了從額頭滲出的冷汗。
二層,“他們”小心翼翼地走近我。
一層,“噌!”
電梯門打開的聲音聽起來像救世主降臨的聲音。我慌忙跳進電梯裡,電梯開始上升,“他們”像撲空了雞的狗一樣遠離了我。
可笑的是,那時的我竟然忘記了重要的一點。由於過於真實地感覺到“他們”的實體,我竟然把“他們”當成了受空間限制的有形的存在。妻子給我開門時,我怕有人跟着進來,趕緊關上門,鎖上了好幾道鎖。
“怎麼了?從不關心關門的人突然……”
妻子帶着奇怪的表情問我,但我不能說是因爲那些傢伙們。
“你可知道如今是什麼世道?一閉眼睛,別說鼻子,連頭都割走的世道……”
雖然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說過去了,但不安感並沒有消失。妻子看着我問。
“粘在襯衫上的又是什麼呀?”
“什麼……”
“媽呀,這不是血嗎?”
低頭一看,襯衫上到處都是貓的血跡。
“你說的是這個?這是番茄湯濺的。”
我趕緊繞過妻子,跑進浴室,打開水龍頭,開始沖洗貓的血跡。然而已經滲透到纖維裡的血跡根本無法洗掉。
對那些傢伙們的不安感也跟血跡一樣無法從記憶中洗掉。我躺在牀上翻來覆去,強迫自己想着外面發生的事情都是偶然的;只是因某種理由,出現了聽力神經的錯亂而已。我努力想抖掉不安感入睡,但是不安感就像爆炸之前的貓的頭部一樣,不斷膨脹,我的耳朵聽取外面的聲音的功能完全打開了。幸好,連續兩個多小時輾轉反側時,並沒有感覺到那些傢伙們。聽着妻子發出的輕輕的鼾聲,我也慢慢睡着了。
大概過了凌晨五點的時候,我再次聽到了傢伙們在房門外面打轉的聲音。
我想立起身體,但無法動彈。只有聽覺神經活潑地感覺着門外的聲音。那些傢伙們成羣地在門外打轉。我期盼着“他們”在門外轉累了自動消失,而“他們”卻向相反的方向移動。他們非常緩慢地,以讓人發瘋的慢速度,慢騰騰地通過房門,接近了我。乾脆一口氣撲向我。然而,“他們”在離我只有兩步遠的地方不停地打轉,好像在等待放棄反抗的獵物自動跳到他們當中。
我想叫醒妻子,可是隻有幾英寸遠的我和妻子之間的距離讓我覺得好幾公里遠。我知道“他們”就是把那個男子推向死亡的元兇,現在要奪去我或妻子的生命。像那個男子一樣,因命運開的玩笑,我聽到了他們。
想到這裡,極度的恐懼感痛苦地向全身蔓延。
隨着恐懼,還產生了疑問,“他們”盯上的會是誰呢?我開始回憶男子跟我講過的故事,但找不到任何線索。可以肯定的是,“他們”是爲了啃噬生命,從地獄中跑出來的。我哀求着自己不是“他們”的目標。處在這種狀況下,誰都會期望犧牲者不是自己,誰都會期望着自己能夠幸運地活下來。
然而他們始終沒有動,只是停留在離我幾英寸遠的周圍。
突然,妻子從被窩裡爬了起來,好像是要去洗手間。這是絕好的機會,是能夠判斷“他們”盯上的是我還是妻子的絕好的機會。妻子下牀,向門走去。她的動作顯得那麼緩慢,好像只有平時速度的千分之一。我拼命祈禱,祈禱“他們”跟着妻子離開房間,跟到洗手間啃噬妻子的生命,希望再也不要回來。但是“他們”依然待在原地,“他們”盯上的是我。等到天亮時,“他們”消失了。我這才鬆了一口氣。我想那只是夢境而已。
然而當夜幕再次降臨時,“他們”又來到了我的身邊。不過“他們”並沒有馬上撲過來,而一直待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
我跟妻子說了事件的前前後後。妻子並沒有相信我的話。當然如果我是妻子,也不會相信的。妻子認爲潛伏在我腦子裡的刺激轉換成了不安症,醫生也是同樣的看法。但是沒有經歷過的人不會知道,每到晚上離你幾步遠處打轉的“他們”的存在是多麼恐懼,多麼讓人發瘋。如果醫生們看到了在這種不安和恐懼中頭部爆炸而死亡的我,同樣會用“大腦過多電流”之類的結論爲我的死打個句號。
住進這家精神病醫院後,“他們”離我越來越近。那是幾乎沒有痕跡的細微地接近,但我能感覺到。“他們”開始逼近我,不安和恐怖情緒與日俱增。醫生把發作的我關進獨房,護士們給我打了鎮定劑,但都無法讓我鎮定。
由於對“他們”的恐懼感達到頂點,不打鎮定劑,我根本不能入睡。正在這時,我的生命即將要被傢伙們啃噬時,一隻救援的手伸向了我。
(五)
“我知道您能活下去的方法。”一名女子在我耳邊說了悄悄話。接着小心地開車出發了。
現在我手裡還拿着驚恐中亂寫的筆記本。也許酩酊大醉的我在地下通道像屍體一樣亂滾時,女子偷看了我手中的筆記本。
對“他們”的恐懼感達到頂點,不打鎮定劑就無法入睡的某一天,我逃離了精神病醫院。
我雖然成功地逃離了精神病醫院,但無法逃離“他們”的魔掌。“他們”跟着我,從精神病醫院爬出來,時刻都在我周圍打轉,折磨着我。我想回家,可是妻子會再次把我扔進精神病醫院,關進監視更嚴森的地方。
髒兮兮的亂蓬蓬的頭髮,像雜草一樣茂盛的鬍鬚,穿着檢來的破衣服,在地下通道到處流竄的乞丐的生活。幾個月以前,我還過着雖然工作累點但非常正常的生活。該死的……正常的我的生活在碰見那個男子後完全脫離了軌道。在地下通道蓋着紙箱子和報紙之類的東西,把不知何時爆炸的頭部靠在牆壁上,我開始用乞討的錢買來的酒麻醉自己。空腹連續喝進三四瓶燒酒,才能趕走一點對“他們”的恐懼感。這時,我會豪邁地喊幾聲。
“狗崽子們,過來!過來呀!我要把你們磨成粉末!”
“他們”分明能聽到我的喊聲。雖然不太明顯,但我能感覺到“他們”聽到了我的喊聲。然而只要一醒酒,“他們”的存在又讓我感到無比的恐懼,我又像猛獸面前的獵物一樣,在恐怖中顫抖着全身。
奇怪的是,“他們”一直在重複着逼近和離開的動作,沒有對我下手。乾脆直接撲向我,炸開我的頭部,我也沒有必要在讓人發瘋的恐懼中維持着可憐的生命。
就在我決心自殺的那天傍晚,女子出現在我前面。
“我知道您在經歷什麼。我知道誰在這樣折磨您!”
我無法相信女子的話。可是我想相信她。聽到女子柔和的語氣,我那僵硬的心瞬間融化,勉強忍住了要流下來的眼淚。但是,我從女子手中搶過來我的筆記本,好像我落到這一地步都是因爲那女子似地,朝她大聲嚷嚷。
“知道?知道什麼?你知道什麼?有什麼知道的,說說看!”
看女子的表情沒有絲毫的緊張。
“他們現在也在跟蹤您”
我這才聽到“他們”正緊跟在我們的車後面。像蜂羣一樣,像蝙蝠羣一樣,“他們”執著地跟蹤我後面。女子說
“我也能聽見“他們”!”
(六)
女子敏捷地按下了CD的播放鈕。CD裡傳出一位老太太的沙啞的叨咕聲。好像是一種咒語,也像古老的民間歌曲,可是歌詞一句都聽不懂。
“是我去世的奶奶。”
真是不可思議。“他們”開始動搖了。就像盯着獵物的肉食動物看到比自己更強壯的傢伙時猶豫一樣,猛烈地追趕汽車的“他們”出現了混亂。女子把CD的音量調到最高,拉下了車窗玻璃。灌滿車內的老太太的聲音流到車窗外時,“他們”發出刺耳的悲鳴,像警戒似地後退一段距離,又接近汽車,反覆多次,不肯放棄,猶豫着追趕車的“他們”慢慢地遠離了我們的車,不久後完全消失。得救了,我鬆了一口氣。
“效果不會長久的。只是嚇唬‘他們’而已……”
女子淡淡地說道。不能維持多久又如何呢?“他們”暫時從我周圍消失的這一點,足以讓我感覺到得到全世界般的快活。
自動“他們”開始圍繞在我周圍以來,我的人生淪落爲一個個瞬間和瞬間的延續,簡直不是人過的生活。在死比活着幸福的悲慘人生中,相對性把瞬間拉長成永遠。我遇到那個男子,得知“他們”的存在,住進精神病醫院,只不過是一個月以前的事情。
“奶奶是一名巫師。她的靈驗遠近聞名。奶奶比我更早知道了‘他們’的存在。他們是冤枉地死去後在半空中徘徊的怨恨靈。稀奇的是,與其他幽靈不同,他們是以聲音的形式存在。他們發出的聲音是人死去的瞬間聽到的聲音。怨恨靈是幽靈中最執著的一種,一旦被他們盯上,任何人都不能逃掉。”
女子從儀表盤前面的煙盒裡取一根香菸叼在嘴裡,用轎車上的點火機點燃了香菸。
“我是從七歲開始聽見他們的。我哥哥的頭被人們用棍棒打碎了。哥哥死後我病了好幾天,突然開始聽見他們。那時奶奶看着我說,看來我的孫女身上附上了惡鬼。”
女子搖下車窗,向車外吐出了煙。
“奶奶給我施了多次法,想盡了各種方法,但他們替我帶走奶奶後,才放了我。可是後來我才知道竟然還有能聽到他們的人。”
轎車在郊外跑了相當遠的路,來到了一座幽靜的別墅。
“頭疼的時候,時而停留的地方。”
從車上下來的我被別墅的豪華程度驚呆了。突然我回頭看了後面。沒有任何動靜。如果“他們”永遠消失,就多好啊!
“當作自己家就行了。”女子把在門口猶豫的我推進房子裡說道,“浴室在那裡,先去洗乾淨再出來吧!”
浴室很寬敞,裝滿浴缸的熱水在燈光下晃悠。洗完淋浴後把身體泡到浴盆裡的瞬間,嘴裡不知不覺地飛出了感嘆聲。這纔是生活的樂趣——認識“他們”以後曾經淡忘的生活的樂趣。洗完頭,颳了鬍子,我從浴室走了出來。
“這麼一洗,認不出來了。挺英俊的嗎!”
說着女子笑了一下。那種微笑真甜美。我的臉發燒,趕緊回了頭。我彷彿看到了女子眼神中反射的慾望的影子。
“簡單地準備了吃的東西。趁熱吃吧。”
跟着女子來到廚房一看,鋪上雪白的桌布的餐桌中央點着蠟燭,桌面着擺着包括烤牛肉和葡萄酒的山珍海味。聞到香濃的菜餚味,嘴裡充滿了口水。我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拿起刀和叉子,狼吞虎嚥。把烤牛肉扔進嘴裡,感覺到舌頭都要融化的幸福感,差一點兒流眼淚。我吃光了準備好的食品,一口都沒有留。
吃完飯後,我和她面對着坐在別墅的酒吧裡聽着音樂喝葡萄酒。
這不會是死亡之前的幻覺吧?管它呢,假如人間有天堂,肯定是這裡;假如人間有天使,肯定是這個女子。
“我曾說過知道您能夠活下去的方法。我想告訴……”
女子的話被中斷了。因爲衝動的我的嘴脣撲向了她的嘴脣。女子緊張地挺直了身體,但又慢慢地鬆了下來。在歌聲中,我們倒在了牀上……
一陣暴風雨過後,女子躺在了我的懷裡。被汗水淋溼的頭髮粘在臉蛋上的樣子無比可愛。一陣睏意襲擊了我。這即將成爲平生最長最深的覺。
“睡了嗎?”
女子問我。我想回答還沒有,但很奇怪,張不開嘴。
“您還是睡着的好。因爲會痛苦一點……”
奇怪。女子的臉,剛纔還美麗的表情早已消失,她的臉上甚至散發出邪惡的鬼氣。
“我放了點麻醉藥,在葡萄酒中效果較慢的那種藥……對不起。我只能這麼做……您能原諒我嗎?”
我不能回答。
女子光着身子站了起來,向CD播放器走去。我不敢動彈逐漸變硬的身體,只是望着像葫蘆一樣曲線完美的女子的背影。CD播放器中再次傳來了在車上聽過的老太太的唸咒語的聲音。接着又聽到了潛伏在別墅窗戶對面的“他們”的突擊聲。
“對了,剛纔我說錯了話,現在就更正。其實我並不是因爲‘他們’替我帶走奶奶而活下來的。說實話,要想擺脫‘他們’,只有一個方法,那就是尋找能聽到‘他們’的人,替我獻給‘他們’……”
我的身體完全麻痹,無法動彈。
越過窗臺的“他們”漫不經心地接近我。我甚至能感覺到他們喘氣的聲音。
“跟您混合了身體,我的氣息已經充分傳入您的體內,足以讓他們把您當成我。反正您是快要死的人,您的犧牲可以延長一些我的生命,您不會生氣吧?不知道這次能堅持多久……”
我已經聽不見女子的聲音了。“他們”已經來到了我的耳邊。
我聽到了。聽到了從地獄裡爬出的鬼羣逐漸逼近我耳朵的聲音。
現在“他們”已經進到我耳朵裡。鬼羣在撕開我的耳膜。像吸血蟲一樣挖開神經的鬼羣在撕開我頭部內的所有東西。頭部內炸開無數的碎片。血管迅速膨脹起來。我張大了嘴。
我的頭終於爆炸了。
假如此時的我變成“他們”中的一員發出聲音,那肯定是頭部爆炸的聲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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