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謠言

回祥儀宮稍稍打點好後, 我忐忑地來到景熙宮。

聽說太后傷得不很嚴重,靜心調養一段時間便可好,我稍稍放下心來, 不過……

“惠蘭。”太后沉着臉喚我。

“太后, 惠蘭知錯。”我心虛地說道。

“你倒說說, 自己錯在哪了?”不可否認, 皇上和太后有時候挺像。

“我……我不該鼓動皇上入寺。”我低聲道。

“還有呢?”

還有?“還有……不該……當衆罵皇上不是男人。”我說。

太后冷冷地撇我一眼, 我嚇得趕緊低下頭。

“爲什麼不聽哀家的話?”沉默一陣,太后終於再度開口。

我擡起頭看她,有些不解。

“惠蘭, 你不該逞強代替哀家。身在高位,就必得有當舍則舍的氣魄。今日縱是舍了哀家一命, 換此事圓滿, 也是值得的。”

我心一疼, “太后……”

太后卻沒讓我發話,“哀家知你不忍見哀家受苦, 但好心並不總能將事情做對。雖然今天你又救哀家一命,哀家還是要罰你,你可服氣?”

“我服。”我喏喏地答。

“罰你將《治國》抄寫三遍。”

“可是太后,《治國》有三萬多字……”我抗議的話在太后的目光下,自覺地往裡回收。

臨走, 太后沒忘詢問她教我的功課, “惠蘭已將《諫論》讀完了吧?”

“是。”

“說說。”

我在腦海裡回憶了一下, 隨即背道, “諫者, 語上者也。居上位者,必當尊之。爲臣下者, 必當諫之。諫分三篇,一曰屈,二曰委,三曰直。屈者,輾轉訴之以令上者悟,諫之上也。委者,委婉說之以令上者知,諫之中也。直者,厲辭陳之以令上者動,諫之下也。”

太后點了點頭,隨即問我,“惠蘭覺得自己能做到幾層?”

“太后……”我爲難地望着太后,自我做了妃子,太后就不間斷地與我談權論政,這會兒不會叫我去向皇上進諫吧?

“既然惠蘭沒把握,就到皇上那裡試試吧。”太后果然如是說。

然後我就被趕出景熙宮。

紫辰殿裡的燈還亮着,皇上還沒有休息。

我猶豫許久,終於還是走了進去。

事實上我發現我在宮裡,似乎到哪裡都是橫衝直闖,有時甚至連通報都免了。

像現在。我闖進來的時候,皇上正擰着眉想事情,見了我,似乎吃了一驚。

“皇上還不休息?”我拘謹地說。

皇上“恩”了一聲,無話。

氣氛變得有些尷尬。

我躊躇一陣,走到皇上身邊,瞄一眼他面前的摺子,小聲問,“樑東災情如何?水患的起因查到了嗎?”

皇上望向我,“惠蘭想聽?”

我點點頭。

他拍拍身邊的空位示意我坐下,然後自案上攤開一張地圖來。

“這裡,”皇上指着地圖上的一座山壑,“是蒼吾縣的澤山,樑東河從這裡流過,要越過一道葫蘆形的峽谷。樑東河一直是我國水量最大的河流,即使在冬季,水量也較大。一個月前,樑東河在蒼吾河段的水量卻怪異地驟減。”皇上頓了一下,“他們原來從一個月前就開始部署,塞住葫蘆口,讓大量河水聚積在澤山峽谷,到一定水量後,河水衝出葫蘆口,便釀成了這場人造水災。”

原來如此。人造水災,比天災更叫人心寒。

皇上繼續道,“所幸正值冬季枯水,洪水已經開始退了,人員傷亡並不很大。”

“洪水之後,最怕瘟疫。”我努力搜索自己知道的關於洪水的知識,“被洪水淹死的家畜,不能再食用;用來飲用的水,一定要煮沸過後才能喝;掩埋屍體要遠離水源;被洪水淹過是房屋,一定要搞好衛生,注意消毒。”

“消毒?”

“呃……”我頓一下,“我是說,祛邪。放放鞭炮,在屋裡撒些生石灰之類的,可以讓屋子更乾淨。”

“我沒胡說,皇上。”我怕皇上以爲我胡扯,急忙解釋,“書上說這樣可以防瘟疫。我想幫皇上!”

“我知道,”皇上拍拍我的頭,指指桌上的文書,“都記下了,會讓他們照做的。”

“那我們說說旱情?”我得了鼓勵,繼續道。

皇上苦笑一下,“賑糧已失,雖然已經派人去查,但一時間難有結果。樑北災情愈重,以前調過去的賑糧撐不過這兩日。雖然已經在全國各地急調糧草,但遠水救不了近火。樑北那邊現在已經人心浮動,只怕有人挑撥,戰亂就難免了。”

“也就是說,只要有糧草,樑北這邊的問題就可以緩解了?”我小心地確定。

皇上笑,“難不成惠蘭有辦法在兩日內變出三十萬擔糧食來?”

我嘟嘟脣,“我當然不能,我又不是神。不過我知道哪裡有足夠的糧草,而且就在樑北。”

皇上倒奇了,“樑北有糧,我竟不知?惠蘭深居宮中,倒比我明白。”

我哪裡聽不出他話裡的諷刺,不過我是誠心來出主意的,“樑北再旱,總有米鋪。米商的倉庫裡,一定存有足夠的米糧。”

“惠蘭怎麼知道?”皇上顯然還是不信。

“如果連哪裡最缺什麼都不知道的話,就不配做商人了。”我篤定地說。

“你是想讓我跟米商做交易?”

“不!”我搖搖頭,“皇上不是急着要糧嗎?直接將米商的存糧搶過來不是更快?”

“搶?”皇上的眉頭皺起來,幾乎可以夾死蒼蠅了。不過冬天可沒蒼蠅。

“皇上擔心師出無名?”我一邊偷笑一邊繼續道,“不用擔心,我把名目都想好了。皇上打上幾塊‘積善人家’的牌匾,僱上一支樂隊,吹吹打打,硬塞到米商手中後,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到他們的倉庫裡搬糧食了。怎麼,不夠好?”看皇上眉頭依舊不展,我繼續歪着腦袋道,“皇上嫌麻煩,還有更簡便的。寫上幾張加蓋公章的白條,就說朝廷向某某某借糧多少,硬塞到米商手裡,要是有人不夠這個數,就逼他想法湊。至於日後還是不還,還不是看皇上的心情?”

皇上終於忍不住,一把抓過我,惡狠狠地低罵一聲,“小強盜!”

呃……我本來,是想好好地出主意來着。

“你可知樑北最大的米商是誰?”皇上問。

“是我爹嗎?”我跳起來,樂了,“那就太好了!只要把我爹的竹槓敲下來,其他商戶哪裡還有不從的?”

皇上又好氣又好笑地敲敲我的腦袋,“你這個不孝女!”

我嘟起嘴,“我爹賺這麼多錢幹什麼?他又花不完,唯一的女兒又到宮裡來了。賺這麼多銀子用來陪葬嗎?”

“怪邏輯!”皇上撇我一眼後,開始在案上寫東西。

好一會,他寫好了,將近侍太監叫了進來,把兩份文書交給他。

“一份送到樑北,一份下發樑東受災諸縣。”太監領了手諭,下去了。

“皇上用什麼方法徵糧?”我小心地問。

“借。樑北災情緩解之後,會還。”他坐下來,揉揉眼睛,依舊疲憊的樣子。

我靠近他,伸手想撫平他眉間的皺摺。可是我的手一放開,他的眉頭又皺起來。

“皇上還有什麼煩惱?”我輕聲問。

他拿過我的手,突然笑了笑,“而今民心浮動,謠言四起,惠蘭可有什麼安民之計?”

“安民之計?”我乾笑幾聲,咽咽口水,垂下頭,“安民之計倒是沒有,不過……謠言的話,”我小心望他一眼,“那個……惠蘭擅長。”

皇上差點沒笑噴出來,“對,對!”他認真地點頭,“我怎麼忘了惠蘭的強項?好吧,你現在就可以開始扯了。”

我不滿地嗔他一眼後,開始製造謠言,首先是理論根據,“曾經有人說過,要想毀滅一個謠言,最好的辦法就是製造另外一個更大的謠言。還有人說過,謊話說過三遍,就能成真。”下面是謠言的具體內容,“皇上是真龍天子轉世,是有很多人很多事做佐證的。比如說,太后曾經做夢,夢見一條龍衝進自己懷裡,於是就懷了皇上。當然,太后懷着皇上的時候還可以做其他夢,比如說碰到某神仙,碰到先帝的先帝之類的。皇上身上的神蹟,軍營裡一定有人看到過,比如說,突然發現某頂帳子大放彩光,進去一看,發現皇上在裡面睡覺,身上纏着五□□龍!等等。”下面結合具體事件扭曲事實,“今日抓到的叛黨首領,不管叫什麼,一定是樑東人。因爲不久以後,樑東大水退去的地方,會出現一塊看似非常非常老舊的碑文,上面刻着,某年某月某日樑東要發大水,因爲樑東的某某某,就是那個叛軍首領,不服真天子的管教,起意造反,所以老天要降罪到他的家鄉,看誰還敢不服皇上!皇上請了得道法師,卜了卦,將某某某祭天之後,洪水就退了。這塊石碑,同樣地還可以出現在樑北,看那裡有沒有人不服皇上了。”

我一口氣說太多,停下來休息一下。皇上將自己的茶杯遞過來,我接過,大口喝。

“樑北已經旱了三年,不知道惠蘭有沒有辦法讓老天下雨?”皇上望了我,似乎頗爲認真地說。

皇上真把我當神了?“老天下不下雨,我哪裡管得着。不過……”我一點一點地把地圖扯過來,有些猶豫。

皇上給我一個但說無妨的眼神。

我於是把地圖攤開,“我研究了一下樑北受難諸縣的地圖,發現最北的吉川縣境內,有座長白山。據說極高極寒,山上積雪,終來不化。我是想,”我看一眼皇上,“皇上也許可以叫人帶上些火藥,將山頂上的雪炸下來一些。到春暖冰融,說不定可以增加樑北河的水量。”

我說完了。小心看皇上,卻只見他眉頭緊鎖,神色複雜地望着我。我有些慌,忙道,“都是我沒事亂想的,皇上要覺得不可行……”

突然被緊緊抱住。皇上的臂力今天見識過了,真的很懷疑自己會不會被他活活抱死。

我憋了一陣,實在喘不過氣來,“皇……皇上,我不能呼吸。”我艱難地說。

他終於,稍稍將我放鬆,“惠蘭,我……”

皇上似乎在考慮如何開口,頓了老半天,“我想了很久,還是不知道該說什麼,或者,該做什麼。你讓我覺得……手足無措。”

我眨眨眼睛,有些悽哀地想,是代溝嗎?

“皇上,我聽不懂。”我老實地說。

皇上放開我,笑得無奈,“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

“皇上,該早朝了。”內侍太監的聲音,隔了門板傳過來。

我擡眼望望窗子,才發現不知不覺竟跟皇上談到天亮。

“辛苦你了,”他對我笑,“先回去睡覺吧。”

我點了頭,起身往外走,好一會又不放心地回頭問,“皇上還有煩惱嗎?”

皇上笑得複雜,卻不答。

我只能轉身走了。

只是跨出門檻的剎那,似乎聽到皇上低低的聲音,“有的,惠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