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第十八章

耐心也沒有溫樂想象的那麼好。

地方郡守的俸祿由地方上繳大都的賦稅中抽調,其實大厲本沒有這樣的規矩,但如同賦春這樣的偏遠郡城,每年若由俸車拉俸祿發放,那會是一大額外開支。在這樣的情況下,從地方郡縣本該繳納的稅銀中抽調一定數額計入賬冊,再在一定的時間一併交回大都,不失爲一個好選擇。

這日清晨,溫樂打了一套五禽戲正渾身大汗淋漓,他想去衝一把澡,遠遠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被他臨時提拔爲侯府管家的忍冬抱着一卷賬冊匆匆而來,見到他時,腳步一頓,迅速上前低聲道:“大人,春季的祿米送來了。”

“哦?”這是溫樂自封爵來頭一回領俸,他難免有些新鮮,“有多少?”

忍冬抿了抿嘴:“大人一年的祿米三百斛,一季便是七十五斛,斤兩倒是不缺。但……”他說到此擡眼偷偷瞧一下溫樂,又迅速低頭,“大人可要親自去看看?”

溫樂笑容逐漸高深起來,哎呀,這個反應……

有商城在,溫樂倒是不缺那麼點米,但畢竟是達春意那夥人的“心意”嘛,不親眼去瞧瞧,怎麼對得起他們的良苦用心呢?

四輛馬車整齊的停在侯府外,趕馬的車伕穿着一身破爛的麻衣,神色惶惶的跪在地上。

若不是沒了選擇,誰也不會願意被挑出來和這位新貴對着來。爲了能讓家人在今夏每日能吃飽兩頓,他今日是抱了被鞭撻的準備來的。

馬車上的袋子倒是鼓鼓囊囊,其中一輛車上已被卸下貨物,溫樂被忍冬帶到一袋被拆開口的麻袋處垂眼一瞧,眉頭立即挑高。

一袋子的粟米細細密密堆放在那,色澤金黃模樣喜人,若不是仔細看,還真發現不了……

溫樂輕柔的伸進一隻手去,捧起一掌心的米粒細細的瞧着,從指縫漏出的淺褐色的沙礫細膩輕柔,比起耀眼的粟米,確實顯得低調了些。

但一袋粟米中攙了至少半袋子沙……

溫樂這一刻竟然有些想笑,他當真是沒有生氣的感覺,只是這種手段使得活像是小孩子過家家……這比他之前想的一來暗殺的殺手要……那啥多了。

不過想想也是,這地方也沒有一飛三丈高的殺手集團軍,殺手這職業也不是胡亂咧咧的。

這點小手段溫樂瞧着跟撒嬌似的,他越發可樂,逗那車伕:“誰吩咐你來的呀?”

那車伕明顯的知內情,跪在地上牙根兒都在打顫:“大……大人……祿米這塊,慣來是……郡貿尹麥大人負責的……”

“麥靈通啊”溫樂拉長了聲音,點頭道,“麥靈通盯着你裝車的麼?”

車伕膽子小,這句話一問立刻垂着腦袋不敢說話,片刻後,帶着哭腔求饒:“大人息怒……”

窮苦百姓,只怕被拿住了把柄纔會來做這要命的勾當,溫樂瞧出了大概,也不難爲他,揮揮手道:“你走吧,這米我吃不了那麼多,晚些你拉兩袋回去。”

車伕聞言一愣,等到回過神來的時候,溫樂已經進了侯府。

他怔怔的想,與這位相比,達春意果真是這世上最卑劣的人。若自己有朝一日能活出人樣來,今次的虧欠,他必然要補上。

溫潤得知了此事,同樣樂不可支:“這事只怕並非達春意親筆,大約是他手下人既想溜鬚拍馬又不敢做得太過搞出的笑話,叫你不痛快吶。”

溫樂笑:“我有什麼不痛快的,吃慣了稻米,粟米這玩意兒他縱然送來上好的,只怕也只能存在倉庫裡堆灰。”

“是啊,你這樣一說,”溫潤也苦了臉,“咱們日後吃什麼呢?”

“我叫達臘種試驗田去了,大哥,今日這人做的這下作勾當還想栽贓在麥靈通身上,你說咱們怎麼整治他們呢?”

溫潤瞧他眯着眼賤兮兮壞笑的表情,有些無奈的扯了把他的大臉肉:“唯恐天下不亂。”

“你快幫我去查,我可不能真去問麥靈通,不訓他就不錯了,若真讓他去替咱們周旋這事兒,麥靈通恐怕會有怨懟。”

晚間麥靈通送來一百零二兩的奉銀,上門不多久,聽聞就被一等爵爺劈頭臭罵了頓,茶也沒給喝一盅便被轟了出來。

達春意聞訊冷笑:“朝秦暮楚的東西,也該叫他明白一下新主不是那麼好侍奉的。”

紅霞的親弟,他的小舅紅達山接嘴奉承道:“那鱉蟲竟敢妄想與姐夫登並,簡直天大的笑話!”

達春意臉色一冷:“你可別告訴我這事兒是你親手辦的。”

紅達山一愣,有些吶吶:“這……這有何不妥?”

“蠢貨!”達春意非但吝嗇誇獎,反倒還痛斥一句,“和你說了多少次,這種得罪人的勾當,只能旁敲側擊的暗示他人替代你受過!你倒好,沒頭沒腦的去做了這個出頭鳥,你當那個姓溫的這麼好打發!?”

紅達山委屈至極,也有些不服氣。他分明是爲達春意分憂的,哪知籌謀倒頭,卻換來一場臭罵。

“你是我達春意的小舅,這賦春偌大的地界兒,沒人敢不賣你臉面。但你要記着,但凡來了不知底細的人,你絕不能失去警惕,貿然得罪對方。做人留一線,到底日後好相見。”

紅達山道:“我瞧姐夫您和那新爵爺都撕破臉了,他還在大庭廣衆之下給您不痛快。我……”他握緊拳頭,也不再做多餘解釋,大嘆了口氣。

達春意亦是無奈。他房中包括正妻在內十八房夫人,唯獨紅霞家這個親眷最爲機靈能幹。不過說到底,不過矮子裡頭拔來的高個兒,他從小到大侷限在賦春這塊狹窄的地方,眼界又能寬到哪兒去呢?

達春意是真的需要一個知根知底信得過的人手,否則紅達山不會討來這樣便利的便宜,明明學問不怎麼樣,卻偏偏坐着賦春郡內最爲富足的兼州縣縣令大位。他也確實是知恩圖報的,一直以來也替達春意辦成了不少事兒,但就是這不懂瞻前顧後的思維,有時真叫他不知道該如何託付給他重任纔好。

他只怕這回溫樂查出了事情的真相,會拿紅達山做筏子來對付自己。見紅達山聽不進去自己的話,只得氣哄哄的將人趕出府門,獨自在花園轉悠半天,思量出初步的小對策來。傍晚,他推了紅霞差來求見的婢女,頭髮昏的去了大房的院落。

若紅達山這事兒真成了溫樂對付他的把柄,那紅霞那兒,這幾日達春意是絕不會再太過親近了。

……

從麥靈通那兒問出了內情,溫樂心思轉悠的飛快,就在抉擇該先作弄達春意還是先站穩根基。

想明白方圓,他晚膳時就去了韋氏那裡,和母親商量到了近亥時才離開。隔日,韋氏請來了所有賦春郡內能請到的官眷們,來侯府用一頓花宴。

這花宴,說的是個雅名。指的是在花園裡一面欣賞盛開的花朵一邊用席面,這聚會在大都異常流行,但大都沒什麼花,女人們最多也只是聊聊家長裡短的八卦罷了。

到了賦春這,可就決計不一樣。溫樂可不是委屈自己的人,在大都那兒帶來的傢俱雖說對大都人來講不算做什麼,但來到賦春,卻成了一等一新潮的玩意兒。他如今根基未穩,也不敢乍然露富,卻也讓忍冬安排着搞了個門臉出來。

地方自然是選在屬於韋氏單獨的院落裡,女人們總該精細講究些過日子,溫家的兄弟幾個長得雖不粗獷,但內心卻都不是細膩的人。花啊草啊的沒那麼欣賞的時間,如今他們着急的可是政權上的事兒,這難能精巧的裝潢,也只有韋氏有時間時常享受。

女人們愛什麼,溫樂就做什麼,韋氏可是他唯一的孃親。

於是韋氏的院子,雖沒有達春意家的門臉那樣富貴,但單論風雅,卻是達春意他拍馬也及不上的。

首先,院落中便沒有銅臭兮兮的玩意兒。一路過去,不知道安排了什麼材料鋪設的小道,不光路面光滑,上頭還似燒窯般能呈出一朵一朵形狀逼真的富貴牡丹,那花色,簡直絕了,還不是黑白的,奼紫嫣紅什麼樣精巧的顏色竟然都有!

路兩邊,用不知道怎麼燒出來的彩磚頭砌了兩道低矮的踏腳,隔三五步便有個插滿花藤的鞦韆。老天,這鞦韆也不是木頭的,是用金屬一絲一絲編造起來,再懸掛在後頭的架子上的,着金屬不該是銀子吧!這得用上多少銀兩!多少人工!?

這鞦韆來的並不突兀,兩旁皆是大團的整齊的花牆。花牆當然大多是綠葉,但偶然間從中出現一朵花型完美的茶花,亦或是四個瓣兒的,當地人從未見識過的雪白的大花,哎呀,這花是從哪兒來的!?

其實若探頭進去,所有人都能看到,那彩磚砌成的踏腳後頭還藏了一條水質清淺的溪溝,那溪水清澈透底,深不到一壁,竟丁點泥土骯髒的感覺也瞧不出來。兩側皆是素淨的水壁,淺藍的,這是淺藍的玉石?若不是玉石,又有什麼東西能有這樣柔和的淺芒呢?溪底則是平鋪了錯落有致的彩石,這些彩石也如同玉石般潔淨無暇,有些甚至是透明色的!這絕不是鵝卵石,事實上,沒有任何人知道這是一樣什麼東西!

女眷們被穿着上等絲綢襖裙的女婢帶領,一路已經從方纔的趾高氣揚開始慢慢變得忐忑起來。這侯府內比起老爺們說的相差太多,單是婢女的一件衣裳,就抵得上她們一整個衣櫥的價值。

女婢那挽的比任何夫人都要新潮完美的髻發,臉上撲的比任何夫人都要細膩、白淨的粉,那畫的高挑、形狀最爲優美的燕眉……莫說他們自己,縱然是最爲富足的達春意大人的正房,也要被比下去咧!

諸人不禁想到了稱病不來的達夫人,大家面面相覷一陣,不待低聲討論,卻已經聽那垂着頭、姿態如同大家閨秀的婢女的那一把蜜化出來的嗓音:“夫人們,請在花圃內稍後,老夫人已經在路上了。”

大家環視一圈,這原來是個地方十分寬闊的空地。那繪着牡丹的地石圍繞空地葺了一圈,正當中,她們踩着的這塊地卻鬆鬆軟軟。原來腳下可見的地方都被植上了從未見識過的低矮的碧翠的青草。不消多待,只閉上眼睛,似乎便聞到了縈繞在周圍的花香草香。

一旁邊,擺了張至少一丈長的紅木桌子。衆所周知紅木堅硬無比,比起普通木頭,就連打磨都要費勁太多。可這張紅木的大桌,卻除了桌面,連桌腿上都雕刻了精緻逼真的花紋,那花紋她們也看不懂,但隱約卻是個曼妙的美人手捧鮮花的姿態,竟然奢侈到拿來蓋在綢緞桌布下不見天日。

這便是大都人家的奢華麼!?不見一粒明碼標價的金銀珠寶,卻分明讓人處處感受到周邊的三分奢侈。那其餘的七分揭露出來,又該如何驚人!?

這才能是真正的花會,就連賦春本土的花會,也從未見識過這樣多種類的花草,更勿論,這一切怒放的花草盛開的意義只在於院落中一位不一定會瞧見自己姿態芬芳的女主人!

人若活到了這樣的份兒上,還有什麼不值當的?

但聽那甜蜜的聲音輕柔道了句:“諸位夫人,老夫人到了。”

大家惶急的從令人流連的風景中回神,掉過頭去,卻見到了更爲難忘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