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甘遊的注視下,方皓澤咳了一下,清了清嗓子,面帶微笑道:“典座可知,前朝太祖起事,在湖州紹山借糧一事?”
聽了方皓澤的話,在座的幾十個孩子,大多面面相覷,不知道這話說的是什麼意思。
原來,前朝太祖當初龍興之地在紹山,當年紹山天災**不斷,不少村民饑荒交迫,生活難以爲繼。
前朝太祖找到了一家大地主,要求這家地主答應借糧賑災。但背地裡,這大地主卻有另外計謀。
就在太祖說服那地主借糧的當天,半夜裡這家忽然間遭遇了土匪,那地主號稱自己家裡的糧食都被土匪給帶走了。
前朝太祖將計就計,表示絕對要把這批糧食給找出來。一方面與這地主虛與委蛇,另一方面卻派心腹手下,開國大將朱仕曲召集了村民們,以剿匪爲名,將那大地主家的存糧和家丁,在一處山頭悉數繳獲,得到第一桶金,並藉此建立起直屬手下。
前朝太祖起事,到底並不光彩。那大地主家何辜,要傾家蕩產供奉與人?但是太祖動了村民,武裝力量之下,大地主只好就範。
雖然小沙彌們不明就地,但甘游到底也是寺廟飯頭,更即將升任清福寺五大堂口之一,寺廟大寮的負責人。不管看上去如何肥頭大耳,毫無學問,但實際上肚子裡也裝了許多墨水,並非愚人。
他聽到這麼一問,臉上似笑非笑,看着方皓澤,並不接話。只等着方皓澤的下文,似乎篤定了方皓澤還有話要說。
甘遊知道,這個故事雖然簡單,但是卻有兩種解釋。若是在前朝,自然要站在太祖立場,認定這借糧一事事出正義。但是到了新朝,史書公開評議,自然就能站在大地主立場上,認爲前朝太祖借力壓人,只是事後做了許多粉飾,反倒掩蓋了真相。
而一般情況下,政治正確的解釋,卻該評議那前朝太祖巧取豪奪。
想到這裡,甘遊不禁眼神愈冷,心裡做了決定:“若是這方觀城不識好歹,以衆沙彌自比大地主。以我比喻前朝太祖,又諷刺前朝太祖巧取豪奪,那我必不饒他。”
正在思考時,方皓澤也在衆人的關注下開口,畫風突轉:“典座大人即將就任,如今是否缺一員大將,小子不才,願自比忠義朱仕曲,替典座掃除不願。”
方皓澤面色平靜,嘴角含笑說完,就定定地看着甘遊。
貌似疾風驟雨的對抗場面沒有出現,反而變成了請命?坐在方皓澤身邊的小緣,也悄悄地抽回手,再度回覆了安靜,心裡鬆了一口氣。
他和在座的幾十個沙彌一樣,不知道這番禪機中,藏有了什麼秘密,可是從方皓澤自信的狀態來看,並沒有得罪甘飯頭就好。
此刻,方皓澤臉色風輕雲淡,但是心裡卻恨不得立刻將甘遊擊殺。他剛剛那番作態,並不是魯莽衝撞,只是略施計謀,藉着這個機會,當衆自表心志。以前朝太祖比甘遊,以己比成前朝大將朱仕曲。
這番作爲,隱藏了另一個目標,在主世界許多小說故事中,這行動被叫做“潛伏”。
方皓澤已經猜到了,這番甘遊爲了典座的職位,遊說寺院高層,肯定不是隻有一張嘴巴那麼簡單。背後裡,必定有不少金錢交易。
而且他可以斷定,這些金錢支出一定不小,以致於甘遊居然打破了寺廟中貪腐的潛規則,強行將一切不光明掀開到桌面,讓人一目瞭然。
所以他方纔那番表態,暗喻甘遊此番做事,應該是出於困難,故而吃相難看,但是自己可以爲甘游出謀劃策,掩蓋怨恨。
“哈哈,到底是官宦之後,見識不凡。”甘遊爽朗一笑:“你跟我過來,正好想聽聽說書,你來講兩段,給我聽聽。”
“敢不從命。”方皓澤臉色做出笑容,雙手卻握的更緊了,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他要用這疼痛提醒自己不要露出破綻。
“很好,你跟我進後廚吧。”甘遊重新恢復了威風,繼續揹着手,一路踱步進了齋堂的後廚。在他身後,方皓澤亦步亦趨地跟着,低着頭,一副十分恭敬的模樣。
兩人幾步之後,就進了後廚之中。
這裡還有四五個寺廟中的廚工和尚,正在酣暢地大碗吃飯,雖然寺廟中禁食葷腥,但是米飯管飽,日子倒也很滋潤。方皓澤眼睛一掃,這後廚中包括甘遊,就沒有一個瘦子。“一羣吸血鬼。”他在心裡暗暗罵道。臉上卻綻放了一個大大的笑容,對着衆人露出來。
“飯頭怎麼帶了一個小沙彌進了後廚?不是說我們這後廚,連方丈都進不得麼。”一位方臉的漢子,殷勤地上來,拉過一條凳子,在上面吹了一遍,又用袖子擦了,一邊說着話。
“這小子有點意思,就帶了進來,怎麼,這還要得你允許嗎?”甘遊淡淡說,語氣中聽不出喜怒。
“是我不對,飯頭,我多言了。”那漢子聽到這話,結實地扇了自己兩個耳光,啪啪作響,手放下的時候,兩邊臉就紅了。
“知道錯就好,李沛就別這麼認真了,瞧你對自己這兩下,也太狠了。你們啊,都是我老鄉,我這飯頭,在寺廟中做的戰戰兢兢,都是你們幫襯。如今好不容易要升典座了,飯頭的職位,我也就爲你們活動活動,必定不要你吃虧。”
甘遊頭也不擡,就徑直坐上了凳子,取了筷子,夾了菜就吃了起來。廚房中的方皓澤並其餘人,都被甘遊給晾着。
吃了兩口,甘遊纔出滿足的一嘆,這才繼續說:“這小子,今天起,就在廚房中幹活了,你們也要多照應他。雖然你們是我老鄉,可是畢竟都大字不識,我手下確實少了一個明事的人,頗不方便,今後大家一起互幫互助,事情就好辦多了。”
這一席話,看似體貼地照顧了一衆人,又是老鄉又是幫手的。
只有方皓澤心裡似明鏡一般,知道甘遊並非是省油的燈。性格陰沉不說,御下也狠,手段不少,不然幾個廚工不會這麼害怕。
最重要的,這甘遊頗懂人性,三言兩語,就將自己與其餘人劃清了界限,他可注意到李沛暗地裡已經恨恨地看向自己。估計要把那兩個耳光,算在自己頭上了。
“至少,從這番話來看,如果聰明一點的人,就知道以後要想從幾個老鄉里站穩,必須仰仗甘遊的鼻息,真是厲害。”方皓澤心裡想着,面上只裝做恭順,站在甘遊身後,似一尊護法羅漢,眼裡閃過一絲陰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