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罷秦朗的話語,夏侯惠不由怦然心動。
又或者說,但凡是志在沙場的將率,在這種唾手可得的戰功面前都難免會心跳加速。
是啊,就是唾手可得的戰功。
所謂兵貴精不貴多。
有熟悉山川地理的白馬義從作嚮導,以四千甲冑俱全、鬥械精良的洛陽中軍騎卒,出其不意奔襲刀鈍弓軟、幾無甲冑的漠北鮮卑騎,哪怕是略有才幹的將率都膽敢立下軍令狀,以性命擔保必然能大捷而歸。
而且對夏侯惠而言,應下差使督兵過去,也無需擔憂戰後天子曹叡得悉了,會覺得他性情仍不穩妥、猶喜貪功弄險。
這是秦朗與田豫共同計議後的決策。
且軻比能招來漠北騎參戰,是所有人都始料不及的突發情況。
若是他慨然應諾了,那天子曹叡也會覺得他是臨危受命,不吝盛讚他忠貞報國之心纔對。
只不過,夏侯惠並沒有當即應下。
近半年經歷的事情,已然讓他心境開始轉變了,開始營造自己榮辱不驚、沉着穩健的形象而努力了。
尤其是,田豫還沒到呢!
且先等候片刻,待田豫也過來了,聽聽他的說辭後再做決定也不遲。
故而,夏侯惠只是輕輕頷首示意自己在悉心聽着,坐等秦朗的繼續講訴。
但他的這番作態,卻是讓秦朗扼言不語了。
準確的來說,是夏侯惠的不接腔不表態大出他所料,令他早早打好的腹稿不知如何繼續下去了。
此子品性何時變得如此謹小慎微了?
先前的定襄郡殺胡口設伏,還有事在兩可間無法確鑿之緣,他能遏制住建功立業之心倒也說得過去,但如今乃是十拿九穩的戰功啊~
他怎麼可能如此無動於衷呢!
且還是連半點喜色或昂揚神彩都沒有顯露在臉龐上
秦朗滿心的不解。
有些狐疑的盯着夏侯惠片刻後,才繼續輕聲勸道,“稚權,以四千奔襲兩萬,雖是敵我懸殊,然而以我軍之精銳,大破而歸乃是輕而易舉的。”
“嗯,元明所言極是。區區漠北胡虜,焉能當我魏國中軍之銳。”
“白馬義從雖然淪落山野久矣,然仍前些年一直隨着田太守出塞擊胡,充任嚮導綽綽有餘,稚權不必擔心彼等會有令大軍迷途之事。”
“此乃必然。”
“賊酋軻比能雖引兵南下了,但尚未進入右北平,與我軍營寨頗遠,我軍分騎而出,也無需擔心被彼驚覺。且我與田太守之意,乃是欲稚權引騎先沿河東去,至桑乾縣後再北上襲馬城。行軍路線要麼在我魏國郡縣之中,要麼在山脈中穿行,稚權臨馬城而襲之前,定是不會被漠北胡虜發覺的。”
“我安能不信元明與田太守調度哉!”
秦朗:.
既然你什麼都知道、什麼不妥都沒有發現,那你倒是出聲領命啊!
我都推心置腹好言勸說了!
你還在磨蹭什麼!
對於夏侯惠的遲遲沒有表態,饒是脾氣素來很好的秦朗,都忍不住心中憤憤然。
但很快,他便壓下了惱意,生出了別樣的心思:該不會,他是因爲我先前奪中堅營兵權而懷恨在心,故而不願爲此戰效力吧?
倒也不能怪他生出了小人之心。
畢竟,他不惜得罪曹爽且不吝以大功授之了,而夏侯惠的反應太反常了。
持續了片刻的沉默。
沾須沉吟的秦朗悄然舒出一口濁氣,對夏侯惠沉聲發問道,“稚權可是.不願意督騎奔襲馬城?”
“元明何出此言邪?”
不料,夏侯惠的作答再次令他啞口無言,“方纔我便說了,如元明有所差使盡可直言。今元明與田太守欲我督騎奔襲馬城,此乃國事也,我豈有不願往之理?”
呃,好吧。
秦朗張了張口想分辨幾句,但想了想又閉上了。
雖然他心中有些窩火,覺得夏侯惠方纔故意捉弄於他。
或許是有所覺罷。
反詰罷了的夏侯惠,還順着話頭繼續發問道,“雖元明與田太守已然有了定策,但我有一事弗能解,如鯁在喉不吐不快。敢問元明與田太守計議時,爲何定策乃是驅兵北上奔襲馬城?我軍既然已探悉賊酋軻比能的後手,何不將計就計呢?”
是啊~
既然都瞭然敵軍所欲了,將計就計纔是最恰當的策略啊!
魏軍纔是急着決戰的一方。
而北上奔襲馬城,不管成敗都是打草驚蛇,反而會讓軻比能不敢再與魏軍對峙,轉爲遠遁避戰,那不就是讓魏軍此番北來的目的落空了?
退一步而言,襲破馬城的漠北騎對戰事的裨益也不是很大。
畢竟,軻比能的根基在漠南。
只要魏國不能將他漠南的根基給拔除,北疆邊郡的鮮卑之禍就不會有平息的一天。
“唉”
不想,秦朗聞言便是一記長長的嘆息,“稚權所慮者,昨夜我與田太守也商議過了,也一致認爲我軍如今沒有將計就計的實力了。稚權莫是忘了,我等來幷州之前,妄自出戰的畢使君葬送了七千餘步騎?”
廢話!
我能忘了嗎?
而且,我軍怎麼就沒有將計就計的實力了!
只要你從驍騎營中分出千餘騎,與七百豹騎合兵兩千騎交給我督領,我便膽敢立軍令狀,在那兩萬漠北騎突襲時黃雀在後將之給襲破了! 帶着如此想法的夏侯惠,剛想出口反駁,但猛然想起一個事來,便連忙遏住了話語。
待略略沉吟片刻,他才試聲而問,“元明可知道,畢使君葬送的那七千餘步騎中,披甲者有幾多?”
“步騎人皆着輕革,步卒着鐵甲者有一千兩百。”
秦朗露出了一個苦笑,“所攜鬥械中弓弩各一千,且箭矢極多。”
原來如此!
這下,夏侯惠是徹底明白了。
以寡擊衆且是遠道而來的魏軍,人人猶對此戰信心滿滿,其中一個因素就是敵我甲冑與鬥械的巨大差距。
而畢軌卻是將魏國這個優勢給葬送了。
繳獲了一千兩百副鐵甲,再加上漢家工匠冶煉的環首刀、長矛以及弓弩,可以讓軻比能在強攻魏國車陣時極大減少傷亡。
甚至,若是他再多點梟雄心性,不惜以人命堆出魏國車陣缺口的話,說不定還能讓着鐵甲的部落勇士尋到破陣的機會!不管怎說,隨着步度根攜三萬餘落叛逃加入後,軻比能僅僅在漠南便可以聚攏近八萬控弦之士來戰了。
如此,魏軍自是不能再將計就計了。
因爲田豫與秦朗也不敢確鑿,軻比能打算讓那一千兩百着鐵甲的部落勇士充任什麼職責、何時纔會投入戰場。
充任攻堅前驅還好。
指揮車陣卻敵的田豫屆時隨機應變,調動強弩手壓制便是。
但若是軻比能將之遣去協助漠北騎突襲,那魏軍的出營追擊就有可能被截斷歸路了。
試問,魏軍出營後,漠北騎從側突襲而來,軻比能率領漠南部落返身來戰,而那一千兩百甲冑俱全鬥械精良的部落勇士橫插入戰場,結陣截斷魏軍歸路,人數本就處於劣勢的魏軍,又如何能保障此戰勝利呢?
況且,魏國是必然要出迎追擊的。
因爲不追擊,就無法徹底擊潰軻比能、無法達成此戰目的。
而若是先行襲破了馬城的漠北騎,則是可以讓魏軍了卻後顧之憂,並且極大打擊鮮卑部落的士氣,讓他們臨陣而怯、更能激發各個部落爲了保存自己實力而相互推諉。
所以,瞭然了一切的夏侯惠也默默無言,不復有疑惑。
只是在心中罵了句:畢軌真當殺!
對坐的秦朗看他沉默了,也能猜測到他已然對北上奔襲馬城無有異議了,故而肅容拱手做聲,“事已至此,爲不負陛下所託,還請稚權奮勇,爲我軍破局!”
“唯!”
聞言,夏侯惠也當即豁然起身,以麾下的身份躬身領命,“在下必不負將軍所託!”
“哈哈哈~”
也讓秦朗暢懷大笑了起來,連忙過來扶起夏侯惠,“有稚權此言,我軍可無憂矣!”
言罷了,還很親自把盞給夏侯惠斟了一杯,以示作謝。
但這種和睦的氛圍並沒有保持多久。
就在他歸去入座後,躊躇了片刻,便輕聲說,“所謂夜長夢多。我與田太守覺得,稚權今夜便引兵前去與白馬義從會合的好。但在兵出之前,我還有一事得知會稚權一聲。”
“好,我入夜後便進發。”
對此,夏侯惠滿口應了下來,“元明尚有何囑咐?直說無妨。”
“那個,咳!爲了不讓賊酋發覺此地騎卒稀少而生疑,除卻七百豹騎之外,我只能從驍騎營中分出一千騎予稚權。”
你說甚?!
方纔讓我督四千騎之言猶在耳,但我才應下,你就改口只從本部分出一千騎?
你是在戲耍我嗎?
亦或者是想讓我去送死?
須臾間,夏侯惠的眼神就變得銳利了起來。
“稚權莫急,你還是督四千騎北上。”
見狀,早有心理準備的秦朗連忙解釋道,“其中三百騎乃是白馬義從,另外一千是北中郎將所督的幽州騎、一千是內附我魏國的東部鮮卑騎。”
就四千騎兵竟還分屬五地,這東拼西湊的能做到令行禁止嗎?
可堪長驅奔襲嗎!
聽罷解釋的夏侯惠,眼中惱意絲毫不減。
但他還沒有來得及爭辯,就被軍帳簾布被挑開的聲音打斷了。
是田豫到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