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一當百?
方纔說我等虎豹騎是以一當十吧~
若按你這個說法,一鮮卑胡虜的衣物給戰事帶來的裨益,竟十倍於我麾下騎卒?
且馬城那邊有兩萬鮮卑漠北騎,百餘鮮卑胡虜衣物便是當萬了,我麾下與驃騎營亦可當萬,那豈不是說此番襲擊馬城可一戰盡戮之?
在打掃戰場罷了歸去之途,豹騎將率心中這樣換算着,帶着不服氣與些許好奇。
但他沒有問出口。
一來,是身爲虎豹騎的一員,他知道任何時候都不能質疑上官的調度。
哪怕是錯誤的、令自己前去赴死的調度。
另一,則是他篤定夏侯惠會自動給出解釋的。
這份底氣的來源是夏侯惠現今乃中堅將軍。要知道諸如中堅營、中壘營或驃騎營等宿衛洛陽京畿的中軍,都有實際掌兵權的坐營副職,而這些副職的早年履歷中,都曾經是虎豹騎或者宿衛虎士這兩支天子親軍的一員。
他邁入而立之年許久了。
也差不多該從虎豹騎中退下來了。
雖然被轉去驃騎營任職的機率最大,但誰又能言之鑿鑿不是轉入中壘營或中堅營呢?他覺得知道這點的夏侯惠,自然也不會將他歸類爲萍水相逢的尋常將率。
只不過,他還真就失算了。
卻說,待衆人歸來臨時休憩處後,其他沒有參與襲擊的騎卒在一晝夜的行軍後疲憊不堪,已然在各級將佐的指使下各自安頓好戰馬、卷衣在草地上沉沉睡去。
惟有隸屬幽州軍的百餘斥候在四周警戒着。
因爲此地已然是鬱築革建部落棲息地的外圍了,只需順着洋河支流沿岸北上二十餘里就能看到馬城的殘桓斷壁的干係,夏侯惠便只讓五位斥候盯着鮮卑胡虜的動靜,其他斥候則是被要求全部歸隊。
但不是讓他們爲沉睡的騎卒們值守。
甫一歸來的夏侯惠,當即讓豹騎將率引着所有參與襲擊的騎卒前去歇息,隨後將所有幽州斥候都集中起來,一邊小聲的叮囑了幾句一邊讓他們迅速換上鮮卑死者的衣服,最後大手一揮,就讓他們牽着戰馬隨着那名監視鮮卑前哨的細作離去了。
從他們離去的隊形能看出,那細作應是被夏侯惠定爲臨時主事者了。
豹騎將率知道那喚作韓龍的細作,也很奇怪夏侯惠爲何十分信任與賞識一個昨夜才謀面之人。
對,就是十分賞識。
昨夜這名細作向他們二人稟報鮮卑戍守點情況後,順勢自報姓名之時,在夏侯惠對面的豹騎將率就瞧見了,夏侯惠的眼睛陡然亮了一下。
雖然是在夜裡,但豹騎將率確定自己沒有看錯。
尤其是夏侯惠當即便將韓龍留在了身邊語氣很親切的問這問那,一直到豹騎將率帶着百餘虎豹騎發起襲擊之際,他們二人的對答仍沒有結束。現今又以他爲主事者引斥候而去,更是證明了這點。
僅是一面之謀,便以“以一當百”的事情託付了?
夏侯將軍行事如此果決的嗎?
豹騎將率帶着麾下騎卒前去歇息之際,一直頻頻側頭顧看夏侯惠那邊的行舉,也對夏侯惠交代了什麼、讓韓龍引那些斥候前去做什麼很是好奇。
只是他沒有發問的機會。
因爲待他安頓戰馬再轉來之時,遠遠就瞧見夏侯惠已然背靠着一顆小樹盤膝而坐,將佩刀橫在膝頭上休憩了。
那麼快就睡着了?
且你不打算與我說說如何“以一當百”嗎?
見狀,原本腳步匆匆走過來的豹騎將率不由咧了咧嘴,但也放輕了腳步,走過來學着夏侯惠尋了顆小樹靠着盤膝闔目休憩。
隨着襲擊鮮卑前哨的亢奮勁頭過去,如今他渾身都是一個晝夜行軍的疲憊。
且爲了避免夜長夢多,夏侯惠早就定下了今日入暮後便全軍偷襲馬城,扣去趕路耗費的時間,他僅有三個時辰可休息,得趕緊將身體的疲憊緩過來才行。
然而,心中有事的他卻是橫豎睡不着。
明明睏意陣陣,但連續調整好幾種讓身體放鬆的姿勢,甚至都直接卷衣躺在草地上了,卻仍是死活進入不了夢想。
或許,他翻來覆去弄出了聲響吧。
離他不遠處的夏侯惠陡然發出了聲音,“樂司馬,你我做個賭約如何?”
呃?
你也難以入睡嗎?
腦子渾渾噩噩的他循聲而顧,卻見睡眼惺忪的夏侯惠正含笑看着他。
原來是我擾了別人清夢了。
他心中立即反應了過來。
在敵賊不遠處歇息,任何人都難免神經高度緊張,而他輾轉反側弄出來的聲響像極了有敵人正走過來的腳步聲。
不過,他還沒有來得及道歉,夏侯惠便又拍了拍橫在膝頭上的環首刀,輕聲說道,“若是今夜韓龍等人不能以一敵百,我便輸了並將此佩刀送與你。”
那是配備給軍中將率的七十二煉(湅)制式環首刀,在百鍊刀都不稀罕的如今算不上貴重。
至少在豹騎將率眼中不算。
因爲虎豹騎所有騎卒都普遍配備着七十二煉刀。
“好,一言而定!”
但豹騎將率對賭約欣然而應,同樣拿起自己放在身側百鍊環首刀示意,“事若如將軍所言,我便將此刀輸與將軍罷。”
言罷,將環首刀抱在懷中闔目,僅是十數息後便鼾聲大作。
也讓夏侯惠無聲的笑了笑,緩緩耷拉下了眼皮。
雖然豹騎將率的鼾聲要比輾轉反側的聲響要大得多,但這一次並沒有讓夏侯惠覺得被擾了睡意。畢竟,對於深入敵境的將士而言,沒有什麼比袍澤的鼾聲更令人安心入眠了。
一覺醒來,已然是末時將盡。
此時衆騎卒也幾乎都起來了,正忙碌着飲馬或者檢查軍械,就連原本在不遠處歇息的豹騎將率都不見了身影。
他怎麼沒有喚我呢?
好歹也是臨時主將呢,讓我在衆多騎卒眼皮下酣睡不是鬧笑話嘛~
心中抱怨了句,夏侯惠揉了揉眼睛以手撐地起身,伸個懶腰緩解久久盤膝的僵硬後,便往河畔矮身捧水拍在臉上讓自己更清醒些。
而此時伴着身後傳來簌簌的腳步聲,一記戲謔響起,“將軍不愧是陛下器異之人。深入敵境、臨賊虜不過二十餘里猶能酣睡如泥,此等鎮靜沉着,屬實令末將佩服!”
來人是豹騎將率,樂司馬。
衆人之中也唯有他纔有善意調侃夏侯惠的地位與資格。
“你故意的吧?”
夏侯惠沒有直身回頭,只是以背影沒好氣的回了他一聲。
“哈哈~哪能啊~我不過是不敢擾將軍清夢罷了。”
對此,豹騎將率嘿嘿直樂,隨意搪塞時來到旁邊,將手中的馬繮繩遞過來,“吶,將軍的戰馬我已然餵過了。”
原來他方纔去幫忙餵馬了。“有勞了。”
順手接過,夏侯惠搔了搔烏孫良駒的鬃毛,待其歡快打了個響鼻才放任它飲水。
“將軍的戰馬可當真神俊啊~”
也讓同樣飲馬的豹騎將率滿目的羨慕,“方纔我過去餵它的時候,還想摸一把來的,卻差點被它給咬了。”
不被踹就是你運氣好了。
要不是這二日讓它認得你了,它都不讓你喂呢!
都是騎兵將率的人了,竟不知道有主的戰馬是不容他人親近的嗎?
夏侯惠心中嘀咕着,也順勢打趣了句,“樂司馬在虎豹騎任職有些年頭了,若當真喜歡烏孫良駒,何不學我的法子向天子討要一匹?”
學你?
算了吧~
我可不姓夏侯,也不想家中今年就給我辦喪。
知道這匹烏孫良駒來由的豹騎將率不由咧了咧嘴,剛想說些什麼,卻被夏侯惠給搶了先,只見他正舉目環顧着四周,“驃騎營的裨將軍去哪了?今夜便是鏖戰之時,我有個事還需樂司馬與他傳達給麾下騎卒。”
都要臨陣了,你不會要節外生枝吧?
微微楞了下豹騎將率纔回道,“李裨將沒有參與清晨時的襲擊,故而早早便醒了,現今在前方問斥候沿路狀況。嗯,不知將軍有何囑咐?”
“倒無他緊要之事。”
隨口回了句,夏侯惠躊躇了片刻才作肅容道,“今夜臨陣,敵衆我寡,偷襲之際切不可戀戰,以免身陷重圍而功虧一簣。故而我想樂司馬與李裨將提前告誡衆騎卒,一是不可酣戰,另一則是見袍澤落馬了,不管是誰,哪怕是你我或李裨將,皆不可放緩馬速施救。”
對袍澤見死不救.
無論什麼局勢之下這種將令都是令人心寒的,做出決策的將率也會因此失去軍心。
夏侯惠知道這點。
但他還是這麼說了。
爲了確保勝局以及爲了保住更多人的命。
在說完了以後,他也做好了被豹騎將率怒視或出言反駁的準備以及解釋。
卻是不料,豹騎將率聽罷了絲毫沒有忿恚之意。
相反,還在臉上綻放了很是燦爛的笑容。
“果然,隨夏侯將軍臨陣就是暢快!”
他如此稱讚了聲,從高高揚起的嘴角中看出不是作僞,“此事無需囑咐,我等虎豹騎或驃騎營的騎卒也能做到。蓋因我等騎卒每每離京畿時,皆會被軍正重申一遍軍律,其中有一與將軍所囑幾一般無二也。將軍若是不信,蹈陣之時可與我並肩而前。若是將軍不幸落馬了,將軍便會發現,我就連側頭顧看一眼都不爲之!”
原來如此。
不對,你纔不幸落馬!不會說話就少說點。
恍然之後的夏侯惠,沒好氣的撇了他一眼,旋即牽着已飲水罷了的戰馬前去看將士們狀況。
此時的騎卒們幾乎都整裝待發了。
或許是因爲今夜就要向死而生了吧,他們一改先前行軍途中的沉默,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插科打諢着。
“李頭,你家婆娘年紀輕輕的,可耐不住寂寞,你要是戰死了,那我就勉爲其難幫你照顧了啊~”
“你個信球!你死了我還沒死呢!誰照顧誰婆娘還不一定~”
“哈哈,按我來說,鄭頭才更需注意點纔對!你們兩個家中那位還是省省吧,瘦不拉幾的,一看就知道不好生養,帶着彩禮十萬金都沒有人要!”
“陳斜眼,你找死!”
“哎呀,鄭禿頭,別扯我頭髮!”
衆人嘻嘻哈哈打打鬧鬧,用着葷腔把即將面對的死生輕描淡寫的略過去。
一邊啃着麥餅一邊牽馬走過的夏侯惠盡收耳中,也開始意識到豹騎將率方纔的口不擇言應該是有意爲之。
爲了緩解戰前的緊張。
畢竟在所有人的眼中,年齒輕輕的勳貴子弟最是惜命了。
他有這層心思也無可厚非。
不過,夏侯惠當然是不會臨陣而怯的。
他此時心中盡是惋惜。
惋惜這些將死生看淡的精銳騎卒,終日困在洛陽京畿毫無用武之地。
是啊,無用武之地。
巴蜀有山川之固,江東有大江天險,讓以騎稱雄的魏國無可奈何,徒佔天下七分的雄厚國力也只得被動守禦着。若是歷史上天下一統能在魏國時期便完成了,將魏代漢祚乃天命所歸坐實了,應該就沒有後來的司馬篡魏、神州陸沉的事情發生了吧?
嗯,或許吧。
心中哂笑了句,夏侯惠將麥餅塞入口中囫圇吞下去,含糊不清的下令道,“天色不早了,讓將士們開拔吧。”
“唯。”
豹騎將率應了聲,利索的跨上戰馬前去招呼騎卒。
也讓原本嘈雜打趣的騎卒們瞬間鴉雀無聲,在各自都伯的約束下有條不紊的牽馬而行。
金烏西墜,弦月東昇。
即將入秋的草原被斜陽染成了淺綠、深綠、鵝黃的顏色,給遼闊且連綿起伏的矮丘點綴上了一縷秋韻,也讓已然廢墟的馬城平添了一絲古樸蒼涼的味道。
而東洋河與西洋河夾出來的草甸中,上百個篝火堆已經被點燃,鬱築革建部落的族衆們正在水畔宰殺牛羊,歡聲笑語的準備着黃昏後的酒肉大餐。
之所以鬱築革建如此盛情,是因爲他翌日就要帶着漠北騎前往高柳城了。
爲了讓兩萬漠北騎如臂使指、在成爲部落大人的期盼下,些許牛羊酒水不值得他吝嗇。
甚至,他還做足了禮賢下士的姿態。
不僅親自拉起了馬頭琴給在篝火前載歌載舞的漠北騎卒們助興,還拿着牛角杯挨個尋每一位漠北千夫長滿飲,哪怕已然醉眼迷離、腹脹得不停打飽嗝仍是滿心歡喜。
因爲今夜過後,他就如同草原雄鷹一樣展翅翱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