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韶驟然察覺事情有異,是在這裡沒有看到匡琦城的舟船與士兵。
依着常理而言,既然有軍士從廣武湖叛亂中逃歸來江都塢堡,那必然也會有逃去給匡琦城報信的。
以匡琦城駐守的兵力,應會當即出兵來此地攔截張鵬。
哪怕張鵬是選擇了陸行而沒有走中瀆水北上,匡琦城的守將也會先遣數只走舸歸來江都報信纔對。
然而,此地卻是四野林靜。
況且就連遠在大江南岸京口的自己,都得悉軍情引兵趕到樊良湖了!
以時間推算,匡琦城的駐軍怎麼反應如此遲鈍呢?
要知道匡琦城駐守的將士,可都是從他私兵部曲中選拔而出的精銳啊!
如此反常的情況,讓孫韶覺得真相只有一個——從廣武湖叛亂中逃去匡琦城的軍士,必然是被他人攔截了。
以張鵬的數百私兵,顯然是做不到這點的。
不是張鵬所爲,那就惟有魏軍已然進入了廣陵郡才能解釋得通了。
順着這個思路繼續推測,既然魏軍進入了廣陵郡,若是隻是想襲擊匡琦城的話,不可能不攔截逃往江都的軍士。
所以,魏軍所謀甚大!
所謂的張鵬叛亂投魏,應只是一個障眼法,他們真正的目的是引蛇出洞。
這隻蛇,就是丹徒的駐軍!
但讓孫韶有些疑惑的是,哪怕魏軍順遂的佔據了廣陵郡,對戰局又有何裨益呢?
先前他們偷襲皖城谷地之時,也只不過是席捲屯田黎庶而歸罷了,並沒有將皖城谷地佔爲己有。就連可將安豐郡、廬江六安縣庇護在後的戰略要地,魏軍都放棄了,爲何現今來爭奪廣陵郡這種雞肋之地?
不過,對於這種不解,孫韶很快就置之腦後了。
因爲他此時終於意識到自己的疏忽之處!
王黎與劉禹乃通家之好,而在王黎遭難的情況下,劉禹竟沒有悲憤難當的向他請命隨來!
江都塢堡危矣!
回首看着猶如絲帶飄在水道上的數百隻走舸,孫韶心中也有了覺悟。
這些走舸大半都是隸屬江都的水師。
且就連江都塢堡的主將孫怡都跟他過來了,有劉禹這個魏軍內應在,江都還能守得住嗎?
答案不言而喻。
若是江都塢堡被魏軍佔據了,且鑿船拋木將中瀆水的入江給堵住了,沒有攜帶糧秣輜重的自己這一千私兵部曲與八百水師,還有機會回到江東嗎?
孫韶沒有答案。
但篤定事在人爲!
只要願意奮爭,那就萬事皆有可能。
“掉頭!速歸江都!”
在上岸的數十士卒以及深入樊良湖的走舸歸來稟報,聲稱沒有看到任何人影的時候,他立即讓船隊前軍改後軍,急速往江都塢堡而歸。
而已然趕到此地的夏侯惠,在看到吳兵船隊開始掉頭時,也不由感慨幾無敗績的孫韶並非浪得虛名。
從廣武湖逃去匡琦城報信的軍士,就是他引騎截殺的。
爲了能順利拔掉匡琦城。
但沒有想到的是,這樣的做法竟是將孫韶給驚走了。
所謂捨本逐末,不外如此了罷。
當然了,他也沒有自責太久,戰場本就是瞬息萬變的、敵軍也不會事事按照自己的期盼步步入彀的。
與其徒作感慨,還不如嘗試着亡羊補牢。
故而,他當機立斷,不再等鄧艾部的三百士卒了,而是讓麾下騎卒不再吝嗇馬力不再隱藏蹤跡,全速趕去江都。指望着能在孫韶抵達江都之時,自己也能趕到與樂良等人前後夾擊,將孫韶永遠的留在大江北岸。
這也是現今唯一的辦法。
吳兵不上岸,魏軍是無法襲擊的。
能否逼迫孫韶上岸,唯有的希望,就在於樂良與焦彝等部攻破江都塢堡以及攔截水道的速度了。
而此時返身歸去的吳軍船隊,也發現不再隱藏蹤跡的魏軍。
看到了成建制的騎兵,對大江北岸魏軍各部瞭如指掌的孫韶,當然也知道了這些魏軍都是來自淮南。
魏國在淮南駐軍,要比青徐的駐軍精銳得多。
能被委以奔襲數百里之外重任的將士,更是精挑細選而出。
若是自己被截留在北岸,恐凶多吉少。
故而他也下令敲響了戰鼓,再次讓水師各將佐督促划船的士卒加速,不惜一切代價回到大江之上。
一場以存亡爲籌碼的時間競速,在魏吳之間開啓。
孰能勝出?
孫韶與夏侯惠都堅信是己方。
但可以左右這場生死競速勝負的樂良等人,則是提前奠定了勝利的基礎。
因爲,在孫韶引着船隊抵達廣武湖時,江都塢堡就已然易主!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江都的主將孫怡隨着孫韶北上後,戍守的職責便落在了副職鄭胄的身上。 鄭胄字子貴,是吳國大臣鄭札的少子。
年少知名,有若其父才學博達之譽,且知兵有韜略,雖才幹不如陳表、諸葛恪等人,但也擔當得起江東後起之秀之謂。
故而,他如今未至而立之年便已然官居裨將軍之職,在水軍中歷練。
值得一提的是他乃豫州沛國人。
也就是這層緣由,讓劉禹覺得生擒了他獻給夏侯惠,要比提着他的腦袋投魏更有意義。
卻說,劉禹在遣王家子侄前去船上後便歸入塢堡,先去叮囑私兵部曲儘可能駐守在營門處,做好接應魏軍的準備,然後隻身去尋鄭胄。
待尋到,便將鄭胄拉到一邊私語。
聲稱他的部曲從廣武湖逃回來的屯田軍士口中,得到了一些匡琦城甘將軍的消息,似是關乎到叛亂的隱情。對此,他覺得茲事體大,也無法判斷真僞更不敢隱瞞,便讓部曲將那個軍士帶去他軍營中看着,如今過來想請鄭胄過去見一見。
鄭胄一聽,當即肅容。
也不疑有他,在叮囑麾下將士好生戍守後,便隨劉禹而去。
他並不覺得這樣是擅離職守。
如今不過是廣武湖戍守點叛亂了而已,又不是魏軍來襲!
且徵北將軍孫韶都親自引兵前去了,他暫且離開一下又有什麼關係呢?
再者,江都塢堡自從孫策時期就已然修築。
雖說在魏曹丕第三次親征時,吳兵還主動放棄了一次,但至今都快十年了,早就重新修繕加固過了!且常年駐守着上千士卒,即使數倍魏軍來襲都能堅守到大江南岸的兵馬來救援,他有什麼好擔憂的。
只不過,他沒有想到的是,他纔剛走進劉禹的兵營就被按倒在地。
“啊!”
被按倒的他先是驚呼了聲,待士卒以繩索加身時,才忿怒呵斥,“賊子,安敢縛我!?不懼徵北將軍歸來後,將你滿門皆誅!”
“徵北將軍歸來?呵~”
蹲下身軀,劉禹抓着他的衣領,很是不屑的嗤笑道,“子貴頗有才名,然今爲何猶不省邪?徵北將軍回不來了。”
這句話語,讓不斷掙扎的鄭胄爲之一愕。
片刻後,他才痛心疾首的說道,“將軍待你不薄!朝廷亦不吝擢你官職,你何故反邪!”
“待我不薄?我呸!”
劉禹憤憤的啐了一口,單手將已然被綁好的鄭胄提起,鬚髮皆張的破口大罵,“我本在鄉里衣食無憂、安居樂業,而孫權強令我入行伍,扔來江北戍守,終日勞頓、朝不保夕!更可恨乃孫韶亦不允我收魏亡人爲徒附,此謂待我不薄?孫權只是待爾等北人不薄!不吝予爾等北人高官厚祿、畫田授爵!而視我等江東良善如草芥,予取予求!我今反了,乃是順應天命自救也!”
被噴了滿臉口水的鄭胄默然。
他是在江東出生健長的,對江東小豪強的秉性很瞭解,更知道繼續爭辯也無濟於事。
故而,他沉默片刻後,便輕聲發問道,“你既反了,何故不殺我?”
“無他。”
發泄心中憤慨過後,劉禹也緩和了神情,“你乃譙人,魏室桑梓故里。我不知你祖上是否與魏室有淵源。”
說罷,不等鄭胄復作言,便將其衣袖撕下揉成一團塞進了他口中。
鄭胄沒有反抗,只是心如死灰。
以他之智不難從方纔的話語中猜出,魏軍就潛伏在外,更知道江都塢堡即將迎來易主了
他的覺悟很對。
再怎麼堅不可摧的塢堡,都無法抵擋從內部被攻破。
當焦彝與苟泉引兵來攻打時,沒有將率督促的士卒猶如無頭蒼蠅一般,在劉禹的私兵打開營門之際,便直接將塢堡拱手相讓了。
只不過,與匡琦城那邊不一樣的是,此地的吳兵沒有被全殲。
幾位百人督在見到大勢已去時,便放棄了抵抗,各自帶着麾下士卒奔上船隻,楊帆往南岸丹徒而去。
這是沒辦法避免的事。
江都塢堡是修築在渡津口上的,後方就是停靠船隻的船塢。
劉禹私兵部曲不過三百餘人,在打開城門引魏軍進入之餘,無法兼顧堵住潰兵上船逃亡。更莫說他還分出了近百人,去守護自家與王家家小所在的船隻。
也正是有了漏網之魚,讓樂良當即下令焚燬了江都塢堡。
將其餘船隻引到中瀆水入江口鑿沉堵住水道,再叮囑焦彝與苟泉儘快搜刮戰利品、引劉禹等迅速歸去淮南後,便帶着千騎急匆匆順水道北上。
時不我待了。
那些漏網之魚歸去稟報後,以江東水師的精銳,復遣援兵來不過旋踵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