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前番輕裝趕赴遼澤勘察地形不同,這次四萬餘大軍驅趕馱馬攜帶輜重糧秣行軍,速度走得很慢。故而,有些按納不足的夏侯惠,便請毌丘儉在後督大軍緩緩而行,自己則是帶着樂良、張虎與牽弘三部騎兵先行。
美其名曰:爲大軍開道。
毌丘儉對此倒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叮囑了一聲沿途小心便帶過了。
因爲他知道,夏侯惠並不是心浮氣躁,而是尋了個藉口提前趕去醫巫閭山東側的無慮縣,與白部鮮卑首領莫護跋會面,確認從遼水上游繞行至襄平的路線是否還暢通。
公孫淵稱王之後,遣人將一枚鮮卑單于璽送到了莫護跋手中。
他並不知道白部鮮卑已然主動請爲魏國附庸了,更不知道僅是三日後,莫護跋就帶着這枚單于璽,趕來幽州薊縣拜見毌丘儉。
毌丘儉對他親自前來說明狀況的誠意,很是滿意。
也不顧籌備戰爭的諸事繁瑣,特地撥冗親自帶着他疾馳來孤竹城外兵營,將他引見給夏侯惠。
夏侯惠對鮮卑各部落的印象並不好。
又或者說,知曉鮮卑與漢帝國戰事過往的人,對鮮卑部落都不會有好印象。
但伸手不打笑臉人。
莫護跋不僅十分仰慕漢家文化,且還主動向魏國請爲附庸、甘願出兩千騎兵襄助魏國討伐遼東公孫淵,夏侯惠無論如何都要禮數週全的笑顏以待。
而待從莫護跋口中得悉,公孫淵陰結白部鮮卑的目的,是打算讓他在魏國大軍走出伴海道,便引部落族衆蟄伏在遼東屬國昌黎縣一帶,伺機侵擾魏軍糧道後,夏侯惠略略沉吟,便讓莫護跋應允下來。
也嚇得莫護跋當即面色煞白。
連忙賭咒發誓聲稱自己部落對魏國忠心不二,絕不可能與公孫淵勾搭在一起。
好嘛~
剛接觸王化的邊民,思維還不能跟上漢人的爾虞我詐。
在聽罷夏侯惠的言辭後,他第一時間竟不是想到夏侯惠是打算將計就計,而是以爲夏侯惠在懷疑公孫淵之所以利誘他,是因爲他與遼東那邊先前早就有過接觸。
就連素來不苟言笑的毌丘儉,見到這幕的時候,嘴角都狠狠的抽動了好幾次,費了好大勁纔將笑意給壓下來。
也連忙給莫護跋細細解釋一番,夏侯惠的用意所在。
莫護跋這才緩過恐慌來。
忙不迭就豪情萬丈的許諾,讓夏侯惠有何指示儘可吩咐,他即使赴湯蹈火也不會有負所託!
當然了,夏侯惠也不會難爲他。
只是讓他與公孫淵討價還價,以便爲戰事增添一些便利而已。
一者,是讓他態度強硬的反駁公孫淵劃遼東屬國等地安置這種不切實際的利益承諾,而是轉爲向遼東索要糧秣輜重。以做足胡人貪利姿態,讓公孫淵覺得白部鮮卑是真的打算幫忙侵擾魏軍之餘,順便讓遼東的糧秣損耗加劇一些。
另一,則是將侵擾魏軍糧道的地點稍微改變一下。
不是蟄伏在遼東屬國昌黎縣,而是改爲在醫巫閭山西側的無慮縣上方。
理由也很充分。
剛走出伴海道的魏軍,不可能不遣兵馬對昌黎縣一帶刺探一番看有無伏兵;但對偌大的醫巫閭山脈,魏軍就很難兼顧了。
況且此時魏軍都差不多抵達遼燧了,也不會將兵力浪費在他處。
此舉,是夏侯惠爲了保障魏軍繞道遼水上游的路線暢通,且不會被遼東軍察覺。
因爲都有白部鮮卑都在這一帶遊蕩代爲了,公孫淵也不會遣兵在遼水上游駐守警戒——哪怕是當真駐軍了,兵力也不會太多,屆時讓白部鮮卑驟然發難將之控制了就行。
莫護跋欣然領命歸去。
對於夏侯惠的囑咐,他很樂意付諸以行。
是發自內心的樂意。
因爲這些事情毫無危險可言,且向遼東公孫淵索要的錢糧輜重等都歸白部鮮卑私有,不管夏侯惠還是毌丘儉都明確表態了,魏軍不會染指半分。
唯獨可惜的是,夏侯惠定下了數目,不讓他索要太多而導致公孫淵惱羞成怒、直接放棄他這個外援了。
魏軍向遼燧開拔而來,瞞不過遼東軍的斥候。
當先行一步的夏侯惠等人剛進入遼東屬國徒河縣(錦州市)地界時,就被遼東斥候探悉,並稟給在襄平的公孫淵了。
早有所備的公孫淵,第一個命令就是讓停留在港口的使者船隊,立即進發江東,請孫權遣兵來援。
這是他與江東的約定。
雖然說漫長的海路一來一往,有可能會耽誤戰機,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魏國確實是佈告天下要興兵討伐遼東了,也將駐紮在冀州鄴城的鎮護部遣去遼西郡孤竹城了,但這不意味着夏侯惠就立即進軍遼東啊!
也不能當即就遣使請江東來援啊!
萬一魏軍先在遼西整軍半年,又或者是翌年再開拔呢?
從江東至遼東走海路需要幾個月,江東援兵不可能在沒有確切消息之前,就趕來遼東等候着吧?就算孫權不介意讓水軍在遼東待上一年半載,公孫淵也養不起啊!
第二個舉措,則是讓腹心將率卑衍、楊祚等步騎五萬有餘進發遼燧,修繕防禦工事以卻敵於遼水之西。
是的,他沒有親自引兵前往。
並非是無有親臨戰陣之膽,而是實屬不能離開襄平城。
自他稱王之後,襄平城內的市井與郊野聚落都開始流傳起許多蜚語,皆是指摘於他的。
是在指摘他乃公孫家族的罪人,給遼東四郡帶來了滅頂之災。
比如,若他先前沒有奪其叔公孫恭之位、沒有主動遣使者前去給江東稱臣,就不會引來洛陽廟堂的怒火,最終演變成爲了大兵來伐。
畢竟誰都知道,魏國素來對孤懸在外的遼東四郡沒有什麼征服慾望,一直都將注意力放在蜀吳二國身上。
比如指摘他若是能爲家族多考慮一分,就應該將位置傳給兒子公孫修,然後恭順的奉詔前去洛陽,說不定就消弭魏國廟堂的怒火、避免了戰事的發生。
至於他身爲遼東之主,不能如此恥辱的奉詔、任憑魏國廟堂予取予求.
純屬放屁!
他的長兄公孫晃自幼就被前去洛陽當質子了!
爲了整個家族的傳承,公孫晃能去洛陽,他爲什麼就不能去?
且以當世立嫡立長之禮法,遼東基業也應該由嫡長公孫晃來繼承,他算哪門子的遼東之主?
奪叔之位、行事悖逆也就罷了,引來了魏國的怒火之時,卻不敢挺身而出承擔責任,竟還自稱王,將遼東四郡拖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這樣的遼東之主,值得四郡士庶依附嗎?
答案當然是否定的。
諸如此類的指摘還有很多。
無需多想,便能猜到這些流言蜚語都是魏國細作散佈的,但卻令公孫淵有些焦頭爛額、心力憔悴。
因爲他無法遏止這些流言的傳播。
更無法向士庶們解釋,不管他有沒有悖逆之舉,魏國終有一日會遣兵來攻遼東——以代漢承天命自居的魏國,必然會致力於大一統、以全復昔日漢帝國的疆域爲使命奮爭,不可能一直容忍公孫家族割據遼東的。
但他能意識到這點,並不意味着士庶們也能意識到。
又或者說,士庶們即使意識到了,也會選擇性的忽略掉。
因爲沒人願意看到自己的家園迎來戰火。
在魏國大軍壓境、戰火漫天來之際,在面臨死亡威脅與家園即將被毀的恐慌之時,遼東士庶們只需要一個發泄怨恨的理由、一個承擔罪責的人。
至於真相如何,已經變得不重要了。
想平息這些怨恨與消弭這種指摘,唯有將戰火攔截在遼水西側、將來犯的魏軍擊敗,讓士庶覺得他能庇護他們的家園安寧才行。
所以,公孫淵選擇留在了襄平城內。
穩住城內人心之餘,也爲前去遼燧卻敵的兵將們“看護”家小,讓他們心無旁騖、勇而無畏的迎戰。
當然了,他也私下囑咐過將率卑衍、楊祚作戰計劃。
扼遼水修繕防禦工事而守,這是肯定的。
但如果有機會的話,最好是以少量兵馬與魏軍小規模的野戰一場,試探一下魏軍的戰力。
若是試探失利,那不必說。
此後就龜縮不出、日夜戒備,依託防禦工事令魏軍尋不到決戰與渡過遼水的機會,只要待到秋末冬初之時,不想被凍斃在野的魏軍自然就罷兵歸去了。
但若是勝了,那就是大有可爲啊!
首先是挫敵之銳,更能極大鼓舞遼東兵將的士氣與士庶們的信心。
不管怎麼說,自秦漢四百年以來,就沒有哪個邊陲小國或割據勢力,能抗衡中原王朝的。
其次,則是遼東軍可以改變龜縮防守的策略。
如遣水師沿着海岸隔絕他們的糧秣補給,以騎兵斷其歸路,待到魏軍陷入士氣低迷與江東援兵抵達後,便奮力一擊,將魏軍殺得十不存五、伏屍百里!力爭一戰令魏國喪膽、元氣大傷,此後數十年內都不敢再遣兵來犯!
如此,他公孫淵就不是罪人,而是遼東士庶口中的雄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