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 好大兒

歸來洛陽的第十五日。

風止雪停,難得放晴,暖陽高掛。

從令支侯府走出一隊頗長的車隊,緩緩往城外而去。

很顯然,那位以一道異議錄功的上疏讓洛陽城變得很喧囂的鎮護將軍,將要去城外的石泉松林等候青龍五年的到來了。

是的,近來洛陽很喧囂。

天子曹叡並沒有想到,他想讓事情醱酵些時日的做法,讓冬藏的閒人尋到了很好的談資,每每坐宴時都當作爭論的焦點,許多士人都爭相發表自己的意見。但他們的意見,不管是聲援還是反駁夏侯惠,都摻雜着各自的利益訴求,讓整個洛陽城的空氣都散發着汲汲營營、蠅營狗苟的惡臭。

不過,天下熙熙皆爲利來,這種情況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曹叡並不知道的是,身爲天子的他沒有在此事上獨斷乾坤,從而令別人選擇忽視他了。

也沒人再想起他纔是最終決策者了。

如若事情到了最後,是廟堂同意了夏侯惠的請求,那麼人們都以爲這是夏侯惠據理抗爭贏來的,而不是天子曹叡給那些被禁錮的人開了一扇窗。

類推之,那些迎來解除禁錮曙光的人,也不會再感激天子。

而若是丁謐最終還是不能封侯,那麼人們就會覺得廟堂法度不可改,天子曹叡嚴厲、毫無寬仁可言,連一個知錯改過的人都容不下。

事情持續發酵的另一個結果,是夏侯惠的名聲變好了些。

至少,先前認爲夏侯惠此舉有沽名釣譽、收買人心之嫌的指摘,現今已無人再提起。

不管怎麼說,食邑是可以傳給後代的,而夏侯惠直接推讓了三百戶!

歷經過漢末大亂且尚未滅蜀吞吳一統天下的魏國,戶口本來就不多,對封侯畫食邑也很慎重,願意推讓出三百戶的人,能有幾多呢?指摘夏侯惠沽名釣譽的人,有本事也拿出三百戶來收買人心啊!

這份慷慨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所以尤爲珍貴。

名聲好轉的好處有很多。

最顯著的一個,就是府邸被投了許多爵裡刺。

投爵裡刺的人也都知道,夏侯惠幾不交遊坐宴,故而他們還附帶了一紙寫滿蠅頭小字的拜帖,內容大多都是通過闡述攻防戰略與民生治理等方面自薦其才的。

說白了,他們都是看到夏侯惠待幕僚恩厚,遂想成爲第二個丁謐的人。

一開始夏侯惠還挺歡喜的。

讓管事孫婁將他們的拜帖一一送來,親自細看,就是僅是過了二日,他便讓丁謐看着處理了。

沒辦法。

莫說是符合他需求的俊才,就連中人之資的都沒幾個。

想想也對。

不過是一羣趨炎附勢者罷了,哪能抱有希望呢?

再者,真正有才幹的人即使趨炎附勢,也會講究時機與技巧啊,哪能以這種方式來毛遂自薦呢!

有那時間看他們狗屁不通的論策,夏侯惠還不如去陪小去疾玩耍呢。

隨着歸來的時間變長,不再害生的小去疾也終於讓他感受到了爲人父的快樂了。

這小子如王元姬所言,膽子是真的很大。

如先前去外家王府的時候,夏侯惠與諸部曲都是騎馬而行,讓他看到了之後便口齒不清的鬧着想坐在馬背上。

夏侯家乃是將門嘛,這種要求沒理由拒絕。

然後夏侯惠從此就多了一個日常任務,每日早晚都要扶着在馬背上的小傢伙,在庭院內遛馬兩圈。

嗯,他近來無事可做。

鎮護部已然被分解,新官職的任命還沒有下來,且如其他權貴之家的人情世故往來,也素與他無干。唯一需要他親歷親爲的事情,也就是給淮南的故舊作回信而已。

諸如蔣班、焦彝、鄧艾、苟泉與吳綱等人,每年歲末都會作書信過來,就算夏侯惠在遼西郡的時候也不例外。內容大致是談及軍務與賊吳近況等事,算是在變相的表示他們不忘先前被提攜的情分罷。

對此心知肚明的夏侯惠,也一一悉心作回執。

還在書信中加些廟堂最新動向,讓遠在地方任職的他們心中有數、不會在處理某些事情時撞到槍口上。

故而,兩三日回書信罷,且在傅嘏告知說虞鬆近來很忙碌、幾乎都是夜宿在官署內,想與之攀交情估計得等開春後才行時,百無聊賴的夏侯惠便帶着家小前去石泉松林貓冬了。

沒必要留在洛陽給別人當猴子不是?

另一,則是他打算讓工匠們再續雕版印刷的鑽研了。

緣由是被傅嘏那句“以稚權今在朝野的名聲,直接過去拜訪恐是適得其反”給刺激到了。

虞鬆如今不過是個刀筆吏而已!

身爲鎮護將軍、剛剛攻滅遼東公孫歸來的自己,想屈尊前去拜訪,傅嘏竟然擔心自己會被嫌棄?士林名聲如斯,日後就算有了極大的權柄,又能做成什麼事情呢!要知道,就連屠戶出身的何進,都能讓四世三公的袁紹爲之出謀劃策啊~

再者,想讓雕版印刷實現技術突破、成功刊板印刷書籍,估計也得需要耗費三五年之功罷。到時候,就不存在丁謐所說的隱患了。

就算是運氣極佳一兩歲就弄出來了,他也可以暫且藏着,等候合適的時機再拿出來啊~

合適的時機,總是偶然出現的,也是難以人爲左右的。

但提前有了準備,就能“恰到好處”的把握住。

雍州,長安城東門外。

被一隊扈從擁簇的兩人,正牽着馬緩緩而行。

從一人裹着披風一人是燕服的裝束中,可以猜出這是送友離別的場景。

個子稍矮容貌尋常的那人正是當今太尉、雍涼都督司馬懿的好大兒,身爲長子的他今日啓程歸桑梓,代父操持年末祭祖之事。

而出城送行之人,則是身長八尺、容貌殊美,是爲太尉僚屬石苞。

不過,他很快就不是了。

在司馬懿歲末給廟堂的述表之中,還特地着墨了他幾筆,誇讚他才學,聲稱他可堪尚書郎之任。

太尉親自舉才,天子曹叡與廟堂諸公肯定不會弗了好意。

反正尚書郎也不算多大的官職。

但他們不知道的是,司馬懿對石苞爲人並不怎麼滿意,覺得他好色薄行、不堪大用,根本沒想過讓石苞的名字出現在奏表中。

只不過,在好大兒的數次力薦與請求下,最終才勉爲其難的“爲國”舉賢了。

在販鐵時被司馬師賞識、舉薦爲三公僚屬,數年之後又促成太尉舉給廟堂、在尚書檯任職,這種恩情讓石苞銘感五內,甘願爲司馬師赴湯蹈火。

司馬師對他也以心腹待之,常與他計議一些隱秘之事。

如今,他們的話別,就是在談論着洛陽內的事情。

除去介紹尚書檯各曹尚書的爲人秉性、叮囑廟堂上的一些忌諱之事外,司馬師還將話題引到了夏侯惠請求廟堂允許分戶給丁謐封侯的事情上。

“仲容,依你看來,夏侯稚權此舉出於公心乎?抑或是立大功歸朝後,知曉自己將在廟堂上有一席之地,便開始有了鞏固權勢的綢繆私心,故而才推恩於下、以樹名聲?”

他是這樣問的。

臉上的笑容燦爛,語氣也很平淡,就是眺望遠山的眼神有些深邃。

“我不曾與夏侯稚權謀面,不過是道聽途說大致知曉他此些年的行舉,故而子元所問,我也唯有泛泛而論了。”

先是含笑謙虛了句,石苞才斟酌着言辭道,“依我看來,兩者皆有罷。夏侯稚權雖有廟堂莽夫之謂,然而從一戰滅遼東公孫之事中,可知曉他乃心思縝密之輩。再者,聽聞丁謐早年以工於心計著稱,今爲夏侯稚權幕僚,或許此事乃出自他的建議也未嘗可知。”

“嗯,仲容言之有理。”

輕輕頷首,司馬師笑道,“不過,以我對丁謐的瞭解,可斷定此事絕對與他無干。丁謐爲人沉毅但也自矜,涉及自身封侯之事,他絕不會開口向稚權建言。”

言罷,他又將目光投去了遠山,似是在追憶般語氣有些唏噓的繼續說道,“浮華案之前,我在洛陽常常與諸人交遊坐宴,也大致瞭解他們的才幹。如夏侯玄、何晏與李勝等人雖名氣更大,但在謀略方面丁謐纔是最優者。而夏侯稚權唯取他爲幕僚,可見彼乃譙沛子弟,又於國有大功,他日成就,恐非我等可匹敵也。”

呃~

爲何你的感慨之中,隱隱有對夏侯惠忌憚的意味在?

而且,你既已篤定夏侯惠日後必然權重,爲何不想着與他相善、相互裨益,一併輔佐天子治理天下,就如之前太尉與夏侯尚結爲姻親之家那般呢?

相反,竟是在感慨日後難以“匹敵”?

難道夏侯惠與你有隙?

但.太尉爲官多年,素來恭謙、常與人善,而且也沒有聽聞過你與夏侯惠曾有交集啊!

何來對立之說呢?

須臾間,石苞心念百碾,疑竇叢生,暗自凜然。

但他很快就將這些不解給拋開了。

他是司馬家擢拔起來的微末之人,知道這點就夠了,不需要去揣摩太多。

所以,他遲疑片刻,便囅然而笑,“子元此話,恕我不能苟同。”

吔?

果不其然,司馬師的注意力便轉移了,側頭過來饒有興趣的發問道,“仲容此話怎講?”

“呵呵,我不能苟同者,有二。”

輕笑一聲,石苞徐徐說道,“一者,浮華案牽連諸人,子元亦在其中,而今竟聲稱丁謐乃謀略最優者?莫非,子元欺我無智,連優劣猶不能辨邪!”

“哈哈哈~”

略微一愕,司馬師旋即莞爾,擺了擺手,“仲容莫高擡我,且說其二罷。”

“其二者,乃子元聲稱恐日後難以匹敵夏侯稚權之言。”

“我曾聽聞,夏侯稚權早年有‘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行高於人,衆必非之’等言。如今,陛下對他不吝擢拔、恩寵盛隆,復有攻滅遼東公孫之功,可謂是木秀於林矣!亦乃將迎來了‘風必摧之’之時也!”

“但子元不見,彼非但沒有韜光隱晦、恭謙克己,反而上疏異議廟堂諸公錄功,平添持功驕橫之非議,何其不智也!由此可知,彼非恪守本性之人也!一朝得志,遂不念根基不穩、不知篤行以致遠,如此性情之人,不難匹敵也!”

這次,司馬師聽罷,便斂容耷眼作思。

不是因爲石苞的寬解之言,撫平了他的不安,他還不至於這般膚淺。

而是石苞的話語,戳到了他心中的不解之處。

早年與夏侯惠以書信相交、無所不談的他,自認對夏侯惠十分了解,所以也對夏侯惠此番行事很是不解——爲何稚權此番如此鋒芒畢露呢?難不成,果如石苞所言那般居功自傲,以致失智了?

嗯.可能性幾乎爲零。

若是稚權心志如此不堅韌,先前隨徵幷州時秦朗掩蓋他功勞、在淮南攻殺賊吳大將孫韶後,就應該現出端倪了。

或許,是他另有圖謀,故而此番才借題發揮,讓廟堂諸公仍將他當作“廟堂莽夫”,以便日後行事無所忌憚?

唉,弗能斷也。

看來,是我離開京師太久了,連他人的心思都難以一窺究竟了。

沉默片刻後,司馬師自嘲的搖了搖頭,略昂頭看着石苞輕聲謂之,“仲容開解之意,我知矣。我並非妄自菲薄之人,方纔聲稱或難匹敵稚權之言,非自謙也。早年稚權不過少年郎,便歸桑梓閉戶讀書,而那時的我猶在京師追名逐利,可見他早已更勝我一籌了。再者,未及弱冠時的稚權,猶不逐名聲,今近而立之年矣,必不會驕橫。彼,必有他圖也。而我弗能窺究竟,遂纔有彼更勝於我之感慨。”

呃,這樣說的話,似是也對。

只是,你爲何就揪着夏侯惠不放呢

因爲智冠當輩,故而不甘人下與見獵心喜嗎?

還是說你對他有什麼想法呢?

這次,石苞也沉默了。

他隱隱覺得在自己的兩種猜測中,後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所以他已然不知如何開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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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僅是不想讓司馬師知道,自己已然隱隱猜到了他的心思;更因爲他倏然想起來了,夏侯惠與司馬師的出身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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