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門戶計
對於仕途,王肅並沒有什麼野心。
他真正追求的,乃是自己的學說能得到廣泛推廣與認可。
就如大儒鄭玄的學說被稱爲“鄭學”一樣,他也希望日後自己的學說能被稱爲“王學”。
蓋因一代人作一代人的事。
身爲東海高門之後,他父親王朗已然成就了三公門第,他日後能否可爲三公對家門而言,裨益不大。
而《漢書·韋賢傳》有云“遺子黃金滿籝,不如一經”。
在詩書傳家的時代,他如若將自己的學說發揚光大,爲門第再添一經學上的權威,那日後家中子孫後代累世簪纓、偶出三公乃是必然了。
就如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一樣。
彼最初起家時,不就是憑藉治《孟氏易》嘛~
也正是如此,對仕途沒有汲汲之念的王肅,對夏侯惠在朝中的作爲其實並不反感。
相反,他還頗爲讚賞。
社稷孤臣嘛,日後說不定會被青史不吝着墨呢!
唯有一點不好,是這類人往往不得善終。
而夏侯惠若是不得善終,那他的女兒自然也就被牽連了。
是故王肅枯坐堂前時,出於心疼女兒的心思,暗中腹誹天子曹叡胡亂指婚也就不足爲奇了。
是的,他沒有怪罪夏侯一家。
夏侯惠不必說,他自己的人生自己做主,別人強求不了。
夏侯衡就更無法指摘了。
就在他將夏侯惠趕出家門的第二日,便帶來了好幾車財帛前來拜訪王肅。
待被王肅引入內就坐後,他便滿臉羞愧的道歉,一個勁的聲稱“自己沒有教導好六弟,以致他狂悖不肖、屈尊王家之女”等等言辭。
姿態之誠懇,就差沒有給王肅行大禮了。
最後,在王肅一番好生勸解之下,他才歉然離去。
那幾車財帛他沒有帶回去,王肅也沒有推辭就讓家人收下了。
彼此都是奔着不惑之年而去的人了,有些事情心知肚明。
兩家聯姻是天子指定的,結果是無法更改的,且東海高門也做不出悔婚這種事來玷污家聲、徒增他人恥笑。
這些財帛,其實就是夏侯家提前奉來的聘禮。
既然夏侯衡已經將夏侯惠趕出了家門,日後親事的籌備與舉辦昏禮等諸多流程,他自然就不會再操持了。
提前奉上聘禮,是他念及父母皆亡故,最後踐行長兄如父的責任。
至於,爲何財帛如此之多嘛~
一部分是讓王肅置宅子的。
安寧亭侯府邸很大,哪怕諸兄弟皆三代同堂了,都能安置得都綽綽有餘,所以夏侯家並沒有在京城內置別宅。
被趕出去的夏侯惠,自然就沒有了棲身之地。
據市井好事之徒繪聲繪色的茶餘飯後中,夏侯惠被趕出府邸之時,身邊僅有一個姓孫的老蒼頭隨行;所攜之物也只是日常衣物、弓箭與長短兵以及書籍等雜物,僅是一匹駑馬拉着的小車就裝完了。
如今他的容身之處,在洛陽西城門外的民宅裡。
且那只有兩間房子的逼仄民宅,還是那孫姓老蒼頭的兒子所置.
唉,真可謂悽慘啊~
身爲譙沛元勳夏侯氏之後,貴爲天子近臣的散騎侍郎,竟落魄到被僕人收留了!
所以,夏侯衡送來很多財帛的另一層用意,就是讓王肅日後嫁女的時候,順便陪嫁一個小宅子讓新人住,免得委屈了自家女兒。
這也是王肅對夏侯衡很友善的緣由之一。
因爲依當今的律法,嫁妝歸婦私有,夫與夫家皆沒有權力處置。
他女兒日後成親,一旦夏侯惠住進了陪嫁的宅子裡,說話的底氣都會弱幾分,自然也會對他女兒好一點了。
世事洞明皆學問。
夏侯伯權爲人處世堪稱面面俱到,怎麼就管教出了一個不諳人情世故的夏侯稚權呢?
唉.
想到這裡,王肅忍不住又嘆了口氣。
隨意將手中的竹簡放下,正打算起身走走時,倏然聽到身後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想起。
回頭一看,卻見自己的長女王元姬,正以小籮提着套茶具細步緩緩而來。
見他看過來了,也沒有出聲。
只是微微屈身以禮、露齒一笑,便在他面前端正跪坐好,忙活着從小籮裡取出餅茶、陶爐、承盤以及麻布裹着的木炭等物。
王肅也沒有出聲。
不僅罷了起身走走之念,還隻手含笑沾須看着女兒忙活。
如今世風乃是飲酒。
豪飲之人被贊爲壯士,但王肅卻是喜歡吃茶。
故而,每每他居家在堂前讀書傳時,素來孝順的王元姬都會親自過來給他煮(煎)茶。
且先點燃木炭,取出一小塊餅茶在炭火上灼成赤色,然後斫開打碎放在小臼中,研成細末,過羅倒入承盤中,用蔥、姜、桔子等物作佐料,加水煎煮來喝。【注1】
少時,承盤水煙嫋嫋,茶湯沸騰。
在一旁煨火的王元姬,從承盤中將煮好茶湯的倒入陶碗,端放在王肅的案几上,細聲慢語的說道,“阿父,天甚寒,吃茶暖暖身子。”
“好。”
王肅輕輕頷首,欣慰而應。
待端起陶碗輕輕吹了吹,慢飲了一口,頓時感覺心裡暖乎乎的。
他這個長女,知書達理且孝順乖巧,不僅被已故祖父甚愛之,他自己也疼愛有加,只是日後竟要陪着夏侯惠這個豎子吃苦了!
輕抿了幾口,王肅放下陶碗,語氣有些惋惜,“元姬可曾知曉了嗎?夏侯稚權被其長兄趕出家門了。”
“嗯,孩兒聽家中管事說了。”
王元姬神情沒有什麼異常,點了點頭而應。
兩家聯姻之事,在夏侯衡請媒人到府走流程的時候,家人便給她說過夏侯家情況以及夏侯惠爲人了。且王肅的續絃的夏侯氏對親上加親頗爲欣喜,也不吝爲自家人說項,如散騎侍郎清貴,乃是社稷儲才,日後必然有一番大作爲云云。
如今出了這種事情,家中自然也不會瞞着她。
不過,王肅對她的反應也有些心奇,
那可是你日後的夫君啊,竟是一點情緒都沒有嗎?
略作思緒後,他便忍不住發問道,“你不覺得他不堪嗎?”
對此,王元姬露出了微笑,不假思索而回,“朝堂之事孩兒不懂,他兄弟之間的矛盾,孩兒也不瞭解,故而不敢斷言。嗯,阿父,他做錯了什麼嗎?”
呃.
好像也沒有。
爲社稷諫言乃臣子本分,他沒有做錯,只是不與他人一樣且先謀身、苟利於己罷了。
王肅一時啞然。
頃之,倏然莞爾而笑,“嗯,他沒有做錯什麼。”
“哦~”
王元姬笑顏依舊,輕聲說道,“阿父,茶湯趁熱吃,我去督促惲弟與虔弟讀論語了。”
“好,去吧。”
堂前再次恢復了安靜。
繼續吃茶的王肅,一邊回想着女兒的作答,一邊自嘲着自己的庸人自擾。
所謂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從天子曹叡重新闢杜恕入朝之事中,便可知道夏侯惠簡在帝心,如今他被夏侯衡被趕出了家門了,天子能不聞不問嗎?
退一步而言,他是真沒有做錯什麼啊~
以譙沛元勳之後的出身,娶了自家嫡女的仕途助力,就算被朝中公卿排斥了,日後也能被天子外放爲兩千石吧!
而且,王肅還陡然想起了一事來。
先前在北邙山狩獵時,夏侯惠曾獨自獵到一隻野豕。
從那隻野豕身上下顎、腹部以及肩背上皆有傷口之中,便可以知道夏侯惠做事情是有周全計劃的。而今,他不惜得罪宗室元勳、落廟堂諸公顏面也要上疏,難道沒有提前思慮過將要付出什麼代價嗎?
既然想到了結果,但還是去做了
當真一心爲公乎?
抑或是,所謀甚大者邪?
放下陶碗望去庭院的王肅,又覺得紛紛揚揚的雪花很是雜亂無序了。
只不過,這一次他心中沒有煩躁,而是有些不敢確鑿,以及帶着一些說不明道不白的期待。
荊州南陽郡,宛城。
驃騎大將軍署內,司馬懿隻手沾須,看着天子曹叡遣人轉來的書信兀自沉吟。
那是夏侯惠上疏言不可伐蜀的復錄書。
而司馬懿的目光,也正是落在復錄書的最末“此疏乃散騎侍郎夏侯惠所上”字眼上。
這是他第三次看到夏侯惠的名字了。
第一次,乃是出自與他私交甚好的蔣濟之口。
那是他得悉蔣濟上疏廟堂自省後,便做了書信歸去與之敘話情誼,且還不吝讚譽了此舉之善。而蔣濟的回信,則是給他提前透露了天子恩科之事,還說了促成此舉之人,乃是才被闢爲散騎侍郎沒多久的夏侯惠。
是時,他只是略微揚眉,讚譽一聲年少有爲便略過了。
天下英才如過江之鯽,偶有遇見一個有主見的,又有什麼奇怪的~
以他的身份地位與資歷,區區一個夏侯惠還不值得關注。
而第二次,則是從朝中任職度支尚書的司馬孚書信中。
因爲他已然出任地方、督兵鎮守前線,且長兄司馬朗早就亡故的關係,家中許多事情都是在京師的司馬孚代爲操持。
子女的姻親同樣也不例外。
他次子司馬昭即將迎來弱冠之齡,故而司馬孚便做書信來詢,聲稱故司徒王朗之孫女頗淑良,是否要爲司馬昭前去求親。
對此,他覺得挺好的。
東海王氏乃當世高門,家中嫡女自是不會差了的,配自家次子綽綽有餘。
然而,待他剛想把做好的家書送出去的時候,司馬孚又遣人急匆匆送來書信,聲稱王朗孫女已然許給他人了,要爲司馬昭另擇他家之女了。
這也不足以讓他奇怪。
娶嫁姻親這種事,先求者得之。
魏國功勳權貴之家尤多,又不是隻有他家次子有求妻之念。
就是聽聞王朗孫女是許給了夏侯惠後,心中有了些興趣——此子年紀輕輕,便能讓蔣濟着墨提及、王肅以女妻之,或許果乃我大魏後起之秀?
就是不知,比起我家子元如何?——
【注1:當時煎茶之法,見魏國太和年間博士清河人張揖所著的《廣雅》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