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第83章 皆學問

第83章 皆學問

新軍公署前的空曠空地上,夏侯惠三人分主次坐着,不設案几。

數支火把錯落插着,將他們跟前的空地照得通明。

被苟泉引過來的鄧艾遠遠見了,便連忙趨步至十步外而止,躬身而拜,“艾見過兩位將軍,王兄。”

有口吃的他就連見禮的短短一句話,都說得磕磕碰碰的。

“嗯,坐。”

在主位上的夏侯惠隔火把有些遠,讓人看不清他此時的神態,聲音也是淡淡的,聽不出任何情緒來。一旁恭候在側的扈從張立,連忙拿起一個蘆葦坐席放在鄧艾跟前。

“謝將軍。”

道了聲謝,鄧艾依言正襟危坐,神色穆然的等候着被詢問。

沒有被召喚之前他心中焦灼不安,而被傳召來了以後他就泰然處之了。

不止是因爲目的已然達成,更因爲他對自己的才學十分自信,覺得壁塢擇址之事上自己的見解纔是對的。

可能是先入爲主的關係罷,曹纂甫一瞧見他便心生不喜。

不過七尺略餘的身長,算不上健壯,很普通的相貌,鬍鬚不長也不密,兩道十分深刻的法令紋,眉目也盡是密密麻麻的細紋。

所謂相由心生。

甫一眼瞧過去,便知道這人定是性情剛愎之輩。

且名籍上記錄着他年紀三十有餘,但看上去與那些日夜勞作的農夫一樣老相,說他已然四十開外了都不違和。尤其是明明離兩人坐席距離三步有餘,卻曹纂仍能隱隱能聞到他身上有一股很重汗味。

不過,與尋常鄉野老農不同的是鄧艾面色剛毅,目光也很是銳利。

這也是曹纂不喜他的第二個理由。

身爲小卒,在將主面前收斂神色保持最起碼的尊重都不懂嗎?

還是說將主不值得你尊重?!

曹纂細細端詳了一遍後便輕嗤一聲,拿起酒囊兀自慢飲,將鄧艾當成了空氣。

而夏侯惠則是不同。

他對鄧艾這種不卑不亢的神態頗爲讚賞。

尤其是他知道鄧艾出身卑微且已然蹉跎了很多歲月,但仍沒有被生活磨平棱角、仍心懷希望,如此自是難得。

畢竟,成大事者心志必須要堅韌,且要堅信自己的能力。

不管是自信也好自負也罷,唯有相信自己纔會堅持不懈爲實現壯志而奮爭。

“且說說吧,壁塢擇址有何不妥之處?”

靜靜的打量了一番後,夏侯惠發問的聲音依舊淡淡。

“唯。”

聞言,鄧艾略微垂首而應。

隨後從腰側扯下象徵自己士卒身份的竹牘,原本危坐的身軀也往前傾,左手在地上撐着,另一隻手持着竹牘在土壤上畫了起來。

他在畫輿圖。

壽春城、淮水、壽山、軍營、北岸黎庶各個邑落點、南岸士家五十戶爲一屯的屯田點等等依次被勾勒出來,幾乎沒有停頓、也與軍中的輿圖相差不大。

這也令原本頗爲鄙夷的曹纂,放下了酒囊屏息而待。

他很確信,以鄧艾的身份不可能有機會目睹軍中的輿圖,而他如今竟能將這一帶的山川地貌給畫出來,可見他平日裡沒少下功夫。

僅憑對地形地貌瞭然於胸這點,就足以證明他確實異於常人了。

不過,待鄧艾畫罷輿圖,用手指着夏侯惠挑選修築壁塢的地點講述起緣由時,曹纂就有些不耐煩了。

也能理解王喬今日下午爲何被氣得火冒三丈了。

鄧艾的口吃很嚴重!

說話的時候結結巴巴的,偶爾一個字不停的重複了六七次,才能順到接下來的話語。

且可能是他自己也意思到了這點,說話的時候總是三四個字一次停頓,讓人聽起來感覺十分怪異,若不是全神貫注而聽,很容易就聽岔了意思。

最重要的是,這樣幾個字幾個字陸續往外蹦的說話方式,加上他滿臉肅嚴的作態,猶如他正在指點江山一樣。

是啊~

曹纂如今的感覺,就是鄧艾將他當作了麾下指指點點。

這種被他人居高臨下的感覺很不好受。

哪怕是他素來不以門第爲念結交友朋、不欺白屋之士,但在感官上都有點難以接受。

如此不知禮數,這便是稚權矚目之人?

心中暗道了聲,曹纂略微側頭,偷眼去瞄在上首的夏侯惠。

卻發現夏侯惠神色淡然,正隻手捻鬚聚精會神的聽着,半點不滿之意都無。

相反。

他似是還頗爲樂在其中,偶爾竟還略微頷首。

的確,夏侯惠此時頗有所得。

在他原本想法中,乃是將壁塢擇址在壽山北麓,依着山脈而築。

畢竟江東以水師稱雄,依山而築可避免來自淮水的襲擊,且山體就是最好的屏障,可減少被攻擊的面,防守起來也能容易一些。

而且他選擇的地點,乃是淮水與壽山之間距離最狹小之處。

緣由是壁塢外面空地狹小了,也可以讓來敵無法以兵力優勢將各部兵馬鋪展開來、用車輪戰的方式連續攻堅。

但如今聽鄧艾的細細分解,他才發現自己許多想法都“當局者迷”了。

一者,鄧艾斷定江東不可能遣水師,逆着淮水來到壽山處。

淮水還得途徑徐州才入海呢!

雖說江東佔了徐州廣陵郡的南部,也有水路進入淮水,但他們怎麼可能冒着被青徐南下的兵馬沿岸封鎖截殺的危險,來進攻一部區區兩千人的新軍?

退一步而言,哪怕日後江東果真從淮水而來了,那必然是動用十萬大軍的戰事了,新軍也必定會被召回壽春城內駐守協防,不可能還留在城外的壁塢裡坐等覆滅。

如此,就沒必要將壁塢修築在遠離水源、且不容易鑿井的地方,令守禦時有缺水之憂了。

二者,乃是鄧艾以爲依山而築反而更危險。

世人皆以爲江東唯有水師精銳,但卻忘了,賊吳如今控制的州郡皆是山脈縱橫之地,其兵卒同樣善於攀越山嶺。

而壽山還真算不上險峻。

若將壁塢落在壽山腳下,很有可能就有被吳兵從山上偷襲的危險。

如此,依山而築並不能減少被襲擊的面,便也沒有必要了。

三者,則是鄧艾覺得不應該擇址在壽山與淮水相距的最狹隘之處。

壁塢的作用,不僅是讓士卒有依託而守禦,更在於戰事爆發之時可以庇護淮水兩岸棲居屯田的士家與黎庶。而夏侯惠選擇的這個地點,與黎庶聚居的邑落以及士家各個屯田點隔得太遠了。

在倉促之間,不是所有黎庶與士家婦孺都有充足的時間跑來避難。

故而,他的建議是將壁塢擇址在淮水畔,在黎庶與士家棲居之地的中間空曠處。

如此一來,黎庶與士家婦孺皆可以從容躲避戰火了。

且不會有缺乏水源之危。

最重要的是,依水而築可引淮水來修護城河,戰事持續很長的時候,還能用渡船轉移壁塢內婦孺減少糧秣的損耗。

最後一層思量,則是帶上些許功利之心了。

鄧艾覺得,如果臨水而築的話,壁塢也會變相的成爲兗豫二州郡兵與士家馳援淮南的前哨,如掩護士卒渡河以及作爲糧秣輜重輸送的中轉站等等。基於這樣的考量,說不定徵東將軍滿寵就會派遣其他部軍士以及撥調更多物資來協助修築了。

也讓新軍更擁有更多時間演武了。

“將軍,這便是艾的思量。”

花了好長的時間才磕磕碰碰講述完的鄧艾長舒了一口氣,再次行禮後,便正襟危坐恭候夏侯惠的決策。

耐着心性聽完的夏侯惠,也悄然舒了一口氣。

很認真的聽一個口吃很嚴重的人長篇大論,屬實是一種折磨。

比如曹纂因心不喜鄧艾,以及修築壁塢之事不歸自己操心的干係,早就不耐折磨帶着王喬離席而去了。

“嗯,士載見解頗善。”

輕輕頷首,夏侯惠讚許了聲,旋即耷拉下眼簾沾須沉吟。

他心中已然認可鄧艾的壁塢擇址建議了。

如今思慮的是,要將鄧艾放在什麼位置上比較恰當,如不會引起曹纂的不滿以及不違背軍中轉遷的制度。

而鄧艾也靜靜的等候着。

在曹纂離去的時候,他就知道不會因爲犯上而被杖責了。

因爲曹纂若是仍想爲友朋兼幕僚王喬出氣的話,就應該繼續在座等他敘述完,不管他是否言之有理都以“軍規不可廢”的理由,建言夏侯惠動用軍法。

只不過,他也吃不準夏侯惠是否提攜自己。

夏侯惠還很年輕。

而年輕人是很好顏面的。

尤其是權貴出身、備受天子器異的年輕人。

他方纔將夏侯惠的擇址駁得一無是處,難保夏侯惠在感覺顏面有失的情況下不會惱羞成怒。

畢竟,認可並且採用他的諫言是一回事,提不提攜他又是另外一回事。

持續了好一陣的沉默後。

夏侯惠終於起身,來到鄧艾的跟前,用腳輕輕抹去地上的輿圖,換聲說道,“士載才學甚優,充任一小卒實屬屈才了。不過,軍中無功不可遷職,現今正值新軍甫立之際更要賞罰分明。這樣吧,我將壁塢修築之事託付給士載來調度,待壁塢修繕完畢了,我便以此爲你錄功、轉你爲新軍五百人督(軍曲候)。且日後伱若是有其他見解,不管是關乎兵事抑或農桑之事,皆可徑直來尋我詳言。”

“謝將軍提攜!”

聞言,早就起身恭立在側的鄧艾,連忙躬身而拜。

此刻的他心中激盪莫名。

不僅是蹉跎了近二十年的他今日終於看到了出人頭地的曙光,更因爲夏侯惠對他的器異。

是的,器異。

新軍不過兩千士卒,且不管士家還是屯田客都已然有了朝廷任職的千人督,故而五百人督的職位,乃是夏侯惠在權力範圍內給予的極限了。

再者,夏侯惠許給了他可參與計議的權力。

那是擢拔心腹纔有的行舉。

以天子對夏侯惠的器異,他如果成爲了夏侯惠的心腹,日後會缺乏施展才學的舞臺嗎?

不會了!

對自己才學不曾有過懷疑的鄧艾,堅信只要自己有機會施展才學,封侯拜將乃必然也!

“莫着急作謝。”

不過,在鄧艾心中激盪的時候,伸手扶起他的夏侯惠,還這樣來了一句,“此事還需有個前提。士載,你先要去給王子鬆致歉。”

致歉?

爲什麼要致歉?!

關乎壁塢擇址我的建議纔是最恰當的啊~

且我也沒有沒有什麼過錯啊~

王喬被委以調度物資之任,竟看不到其中弊端出聲諫言,此可見彼乃庸才耳。雖然我的言辭冒犯了他,但我的諫言也避免了他的過失,他應該向我致謝纔對啊!

何來讓我致歉的道理呢?

聞言,鄧艾一時愕然,心念百碾。

不過很快的,他又想到了自己來之不易的賞識,爲了不錯過這次機會,心中便又覺得還是勉爲其難委屈自己一下吧。

略微垂首,他出聲道,“唯。在下必”

但話語還沒有說完,就被夏侯惠擡手給打斷了。

且似是看破了他心思一樣,夏侯惠看着他的眼睛徐徐而謂之,“子鬆爲人愛憎分明,士載若是誠心致歉,他定冰釋芥蒂;但若士載敷衍了事,必然令他深感恥辱,與你勢如水火。而他掌管糧秣輜重之事,令士載無法如期修繕完畢壁塢乃輕而易舉之事。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世間有才者如過江之鯽,不乏賢也;而出身微末而名揚四海者,寥寥無幾也!故而,士載還是想清楚了再去罷。”

言罷,輕輕的拍了拍鄧艾的肩膀,也不等鄧艾作答便轉身離去。

徒留鄧艾在杵在原地發呆。

一直待到扈從苟泉出聲喚醒了他,示意他此處並非士卒可久留之地,他纔回過神來。

旋即,很恭敬的朝着夏侯惠進入的軍帳行了一禮後,才轉身大步離去。

方向乃是王喬宿夜的新軍邸閣。

心中也一直在品咂着“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這句話。

時而覺得這句話與自己的爲人處世格格不入,故而心生不屑;時而又覺得自己前半生的鬱郁不得志,似是被這句話說對了一大半。

唉~

此番且先放低姿態致歉吧。

日後,日後之事待日後再說罷。

帶着這樣的想法,鄧艾加快了前往邸閣的腳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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