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質問
整個皖城谷地,吳軍戍守的兵力約莫八千。
其中戍守皖城城池的兩千兵士,乃是嚴圭的本部,依着江東的軍制,屬於父死子繼的私兵部曲。
居巢縣那邊駐守着一千。
這一千士卒皆是屯田佃客,乃是江東討平叛亂或者攻山越以俘虜爲佃的,身份差不多相當於魏國的士家,但戰力要弱了很多。
不過,江東本也不指望這一千士卒能參與戰事。
他們都是作爲附庸,爲駐守在舒縣的精銳將士屯田、提供糧秣的。
是啊~
吳國駐守在舒縣的五千士卒皆是精銳!
其守將更是以勇猛聞名。
他乃高壽,最早是吳國駐守在廣陵郡的宗室孫韶麾下部將,成就勇名之戰,則是在魏文曹丕第三次東征的時候。
是時乃黃初六年(公元225年)。
對魏武曹操那句“生子當如孫仲謀”的忿忿不平,一心想證明自己比孫權更強的曹丕,不聽蔣濟勸說,再次執意從廣陵郡大江入海口進攻江東。
這次他做足了充分準備。
不僅水軍戰船數千,一字排開後首尾能延綿上百里、僅進抵廣陵的兵馬就達十幾萬。
御駕抵達江都時,他還在水上閱兵,以旌旗百里示威給東吳看,以討回前番被徐盛的“百里疑城”的顏面。
且作了篇《廣陵觀兵》的五方詩,以“誰雲江水廣,一葦可以航;不戰屈敵虜,戢兵稱賢良”之言來宣召在魏國絕對實力面前,江東所仗恃的大江天險不復。
然後
這年冬季大寒,淮水罕見的結了冰,令魏國糧秣轉運艱難。
也讓曹丕贏得臨戎不武之謂,解鎖了帶十數萬大軍、旌旗連綿百里臨江觀景的無上成就。
而他在罷兵回去的時候,也迎來了江東回禮。
貫穿廣陵郡中瀆水(春秋時期吳國開鑿的運河邗溝)入大江口,對應着江東戍守點京口,歷來是孫韶駐守之地。
而曹丕三次皆興兵來至廣陵,令孫韶頗爲憤慨。
乃在魏軍罷兵之時,遣部將高壽領五百敢死之士偷偷渡江,尋小路夜襲魏軍,兵鋒直指曹丕本人。
不過很可惜。
斬首計劃沒有成功,但卻奪得曹丕的副車車蓋而歸。
也讓高壽自此被魏吳兩國知名。
後又因爲在石亭之戰頗有斬獲,便被委以駐守在舒縣前線的職責。
能帶着五百人去偷襲十數萬大軍,說明他頗得士卒之心;而早年駐守在京口,也意味着他對防禦工事的修繕以及堅守這方面很有心得。
想偷襲這樣的將率是很難的。
且舒縣屬於前線,不可能守備鬆懈。
最重要的是,魏軍並沒有懸殊的兵力優勢啊~
此番走大別山脈前來偷襲皖城谷地的魏軍,約莫九千有餘。
其中唯有將軍張穎的本部三千人乃虎狼之師,如夏侯惠督領的兩千新軍中,雖有一千士家乃是精挑細選而出,但另外以前從屯田客中招募的士卒戰力難以媲美精銳啊!
至於由孫禮所督領的安豐與弋陽二郡的士家及郡兵更不用說,只是前來負責徙民與焚城的,非戰就減員七百餘人了,戰力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了。
故而,在本次偷襲計劃中,滿寵的戰前命令也說得很清楚。
不僅特地安排了張騎督引騎兵在舒縣魏吳交界處等待接應,並叮囑衆人,聲稱襲破皖城與居巢後,只要能在騎兵的接應下將士卒順利帶回來便是大功告成、已然是挫賊吳銳氣、揚魏國國威了!
至於舒縣
有機會偷襲便襲之,若無有則不可徒增士卒傷亡、引發其他變故。
甚至,在遇上變故的時候,要當機立斷、迅速脫離戰場歸來,破城抓獲的俘虜以及被遷徙黎庶都可以放棄!
一切都以要確保自身不敗爲上。
戰功與斬獲什麼的,只要能活着回來,衆人皆有!
這也是爲何,當鄧艾聲稱有謀可破舒縣、建議夏侯惠引本部新軍東去爭功之際,夏侯惠一時愕然也就不足爲奇了。
倒不是他不相信鄧艾的才能。
而是他沒這層心思。
天地可鑑,此番出兵他是真沒有汲汲爭功之心啊~
干係到天子曹叡威信的新軍初次臨陣,他不能也不敢擅自行動去冒險啊!
不過,既然鄧艾都諫言了,他姑且也順着這個思路想一想。
所以他也沒有出聲,只是一味的帶着衆人返歸與將軍張穎的本部會合,路上埋頭思慮着計策。
他的沉默也讓鄧艾有些無措。
在與夏侯惠相處了大半年、被好言相勸多了,他也有了換位思考的作風。
只不過,他思來想去,都不知道自己方纔的建議有什麼不妥之處。
備受天子矚目的新軍就應該主動爭取功勞啊!
且夏侯惠與曹纂的出身,也應該汲汲於積累戰功,爲日後被天子授予兵權出任都督鎮邊作準備啊~
他建議不參與偷襲皖城作做這種沾他人功勞之事,獨自去立功不是更好嗎?
他有什麼錯呢!?
爲什麼他都聲稱自己有策可奪舒縣,而夏侯惠連聽一聽計將安出都不願意呢?
無法理解的鄧艾,在沉默的亦步亦趨了好一會兒,眼瞅就來到將軍張穎調度之處了,也不打算再繼續沉默了。
他想力爭一番,儘可能說服夏侯惠。
因爲機會難得啊!
蹉跎了近二十年歲月的他,面對這種可以嶄露頭角的機會怎麼可能錯過!
但他還沒有開口,一直不怎麼待見他的曹纂,卻搶了先。
只見他快走幾步向前,攔在夏侯惠的面前,語氣有些急切的催聲道,“稚權何故不言邪?既然鄧士載聲稱有計可破舒縣,爲何不且先聽一聽?我等歷盡辛苦攀越大山襲後,不就是爲了將賊吳皖城谷地兵馬盡摧之嗎?”
“嘿,德思莫要焦灼。”
對此,被打斷思緒的夏侯惠輕笑了聲,戲謔而道,“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將軍!德思備受陛下器重,當.”
“稚權莫敘這些閒話!”
但他還沒有說完就被曹纂給打斷了,“此番稚權依我,且先聽一聽士載之策,至於可否取之,再作他論。”
呃~
好吧。
夏侯惠無奈的點了點頭。
也沒有計較曹纂略顯莽撞的態度。
因爲若是說孰人最想在皖城谷地有所爲,當非曹纂莫屬了。
不止於他想迅速積累功勳轉遷爲安豐太守,更是因爲曹休的緣故。
爲人子者,焉能不期爲父雪恨邪!
只是待夏侯惠側頭看向鄧艾時,不是直接問計將安出,而是如此說道,“士載之意,乃是我等前去將居巢佔了,虜獲賊吳在其地的屯田佃,隨後讓我軍將士改易其裝服,脅迫賊吳居巢屯田將率帶我等去舒縣且爲我等叫開城門,如此便可一戰破之,然否?”
這是他方纔自作思慮的所得。
也是在當前以弱擊強的情況下,最簡單也是最實效的弄險做法。
而鄧艾聽罷,當即重重頷首,拱手而道。
“將軍所言,幾將末將所思道盡矣。賊吳在舒縣戍守有二處,一是無強口,賊將高壽親自引兵三千戍守,我部恐難破之;另一則是夾石口,高壽以副將戍之,兵力不過兩千,我部若行此策,當有八分機率可奪營!且無強口與夾石口乃是皖城谷地出巢湖的唯二道路,即使我部不率先破之,張將軍在破皖城後,亦必然要襲破一處方可令我軍悉數得歸壽春。如此,我部率先爲之,亦是裨益戰事也。”
八分機率?!
那不就是預定了勝局?
一旁的曹纂聽罷,眼眸中喜色大綻,連忙側頭盯去夏侯惠,剛想勸說幾句機不可失、當斷則斷什麼的,卻見夏侯惠已然頷首。
“你們且在此處暫候片刻,我先去與張將軍商榷再做定論。”
他是這樣說的,也當即大步而去。
就是不知道爲何,他才走出了十數步外,竟不知是思及了什麼陡然腳步微頓了下,猛然回頭定定的盯着鄧艾約莫幾個呼吸後,才繼續離去。
倏然被矚目的鄧艾,臉龐之上沒有什麼變化,只是眼神有些閃爍。
而素來沒有什麼心機的曹纂,並沒有注意到這點。
沉浸在即將可手戮吳兵之喜悅的他,對夏侯惠很是瞭解,也知道彼雖嘴上不置可否,但心裡已然是認可鄧艾所言了。
是的,夏侯惠已經打算付諸以行了。
畢竟此策勝算很高,且很難得他與鄧艾皆所見略同嘛~
而他方纔腳步微頓的緣由,則是在繼續被曹纂打算的思緒時,他猛然發現了鄧艾獻策中的“疏忽”之處。
抑或者說,是鄧艾故意言未詳盡之處.
少時,至將軍張穎所在處。
此時的將軍張穎與樂方已然下令讓衆士卒用半餐,且聚集了各級將佐開始部署各人在偷城時的職責了。
至於這種戰前調度,爲何沒有讓人召來夏侯惠與曹纂一併聽令~
沒這個必要。
偷城與攻堅之責,被遣來蹭履歷的夏侯惠與曹纂不參與其中。
張穎也不想讓他們參與其中。
爲了避免甫一臨陣的新軍在作戰非但幫不上忙,反而還擾亂了他麾下士卒的配合——他們只需要安分的呆在城外,坐等着城門被打開,然後跟隨張穎進入城池搖旗吶喊就好了。
是故,當夏侯惠待將軍張穎調度完畢後,聲稱自己本部不沾光蹭破皖城的功績,打算先行引兵去居巢縣之時,張穎便當即蹙眉。
且眼神之中,還流露出一縷無奈來。
對,就是無奈。
而不是對夏侯惠與曹纂放棄這種給履歷添一筆的機會感到驚詫,而是深感無奈。
緣由,乃孫禮安排新軍來策應,表面上是兼顧夏侯惠與曹纂的身份而讓彼等沾些光,但實際目的,卻是讓這兩個人莫要在此戰中節外生枝.
孫禮可是參與過石亭之戰的。
在那場戰事中,他就曾極力勸諫曹休不可深入皖城谷地,但曹休一意孤行、不聽良言。
故而,他對曹魏宗室與譙沛元勳的剛愎自用深有體會。
對夏侯惠與曹纂也防了一手。
打算用唾手可得的功勞,將這兩個人栓在將軍張穎的身側,好讓戰事能無有變故。
畢竟,此二人現今的年齡皆是意氣風發的時候,他不敢不慎啊~
將軍張穎對孫禮的用心是知道的。
也十分贊同。
因爲他一直駐守在淮南戰線,對夏侯惠前後兩次膽大妄爲之事並不陌生。
原本,夏侯惠與曹纂隨來皖城城下了,讓他都覺得一切順遂了,哪料到將臨偷城的時候,夏侯惠竟生出將自去居巢之心來呢!
居巢那邊有什麼打緊的?
賊吳在那邊不過部署了一千屯田佃戶罷了。
他只需要派遣一個五百人督引兵過去,便可以蕩平居巢、將屯田佃戶悉數俘虜了。
所以,他也能猜到,夏侯惠說想去居巢的意思。
分明是看不上蹭破皖城之功,便打算去襲擊舒縣嘛!
只不過,他心中瞭然了,卻也沒辦法回絕。
新軍與他並沒有從屬的關係,只要是無關攻堅皖城之事,他都沒有職權對夏侯惠的行舉置喙;且現今派人去尋孫禮下令阻止也來不及了。
“稚權亦將主,若是執意要去居巢,我自是無權阻攔。”
沉默了好一會兒,他才神色肅穆的對夏侯惠說道,“只是,我軍繞後深入,成敗關乎九千將士的性命,稚權可知其中輕重否?”
“在下知曉。”
聞言,夏侯惠露齒而笑,“在下只是先去,在將軍沒有引兵至居巢合兵之前,在下本部絕無不擅自去舒縣打草驚蛇。”
頓時,聽罷的張穎便虎目瞪圓,疾聲道,“稚權此話當真?!”
“軍中無戲言。”
重重頷首,夏侯惠慨然道,“將軍何故疑我邪?”
我是不敢信啊
將軍張穎心中暗道了句,臉上的笑容很燦爛,“既然如此,稚權自便。嗯,我部一刻鐘後偷城,稚權引兵離去時繞道遠些,莫弄出聲響而驚擾了賊吳城上士卒。”
“將軍寬心。”
應了聲,夏侯惠拱手作別離去。
早年夏侯惇鎮守淮南時擇址在居巢駐軍,並非是因爲這裡有地利可依,而是此地地勢相對平坦、土壤肥沃,利於屯田養兵。
所以當夏侯惠引兩千新軍至時,幾乎不費什麼功夫就將江東那一千屯田佃戶給虜了。
只不過,他並沒有依着鄧艾的計策行事。
將俘虜的服裝蒐集了,也備好前去詐開舒縣夾石口戍守點的運糧輜車了,但卻是遣了兩個百人督各自引麾下士卒前去舒縣與居巢交界處戒備後,便按兵不動了。
且還下了將令,讓士卒開始輪流歇息。
這讓鄧艾與焦彝很是不解。
偷襲不應該兵貴神速嗎?
此地離舒縣那麼近,萬一走漏了消息被賊吳察覺了怎麼辦?
且都趕來居巢了,爲何在臨門一腳時卻遲疑了呢!
故而,鄧艾與焦彝還聯袂來勸說一句。
但夏侯惠只是擺了擺手,聲稱“時候未然”便將他們打發了,且還自尋了個住處打算補一補近日以來的睡眠不足。
鄧焦二人自是不敢再爭辯的。
不過,他們私下商議了下,便去尋了曹纂。
曹纂聽罷就惱了。
他原本以爲夏侯惠讓士卒們輪流歇息,是讓士卒們緩一緩從皖城趕來居巢的勞頓呢!
哪料到竟是不打算去襲擊舒縣了?
戰機稍縱即逝、殆誤不得,這麼淺薄的道理都不懂嗎!
當即,他便帶着鄧艾與焦彝不顧扈從苟泉等人的阻攔闖進房屋裡,對着剛剛躺在榻上的夏侯惠大聲質問,“功績當前,稚權何故躊躇不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