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斯塔並沒有多問什麼,她似乎接受了艾格尼絲的解釋,又重新恢復了向前看的姿勢。
“我發現你提起戈培林的口氣,比羅博格里耶親切多了。”赫斯塔輕聲道。
“這沒什麼好奇怪的,”艾格尼絲看向別處,“戈培林先生纔是日常與我們接觸的人,雖然這一切都是源自羅博格里耶先生的計劃。但對我們來說,戈培林先生纔是那個更像是父親的存在。”
……
四人不斷繞開有人看守的過道,終於抵達格雷斯劇場的側門。
劇場內空無一人,卻已是一片狼藉,大片座椅表面被劃破,裡面的記憶棉順着裂口往外凸起,地面上到處是可疑的污漬,金屬彈殼散落一地。
經過音響的時候,赫斯塔甚至發現上面有一排彈孔,她順着彈空的走勢看向射擊方向——沒有開燈的二層劇場黑黢黢一片,什麼也看不見。
“……天,”黎各忍不住輕聲感嘆,“這地方到底發生了什麼。”
赫斯塔收回目光,“我們先去後臺。”
……
艾格尼絲走在最前面,她帶着身後三人重新回到劇場後臺,又很快找到了後臺深處大門緊鎖的道具室。
黎各一腳踢斷了門鎖,這個堆滿了各種神奇物件的房間呈現在所有人面前,艾格尼絲一手掩着口鼻,在黑暗中進屋,開始翻找那個傳說中“道具保險箱”。
在搬了好幾個重物以後,她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只有她一個人進了道具間。她聽見身後的赫斯塔與黎各在外面交談,安娜不時會插一句嘴,但她們說話的聲音實在太輕,以至於自己根本無法聽清談話內容。
艾格尼絲索性放開手腳,在道具間裡折騰出很大動靜,在一片飛揚的灰塵裡,她帶着一些埋怨,非常自然地轉過頭,“你們怎麼一直在外面待着,也進來乾點活吧!”
然而,這一次,當她透過道具間的小門向外看,她只看見了赫斯塔一個人坐在輪椅上。
“怎麼樣,你找到保險箱了嗎?”赫斯塔問。
艾格尼絲有些恍惚,“……黎各女士呢?”
“她出去了。”
“那還有那位……安娜女士呢?”
“有人來接她,所以也出去了。”
艾格尼絲喉嚨微動,“她們怎麼放心,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裡……?”
“黎各已經檢查過了,後臺這裡沒有威脅。”
“是嗎……她怎麼能確定。”
“因爲這裡除了我們,沒有其他人。”
一時間,艾格尼絲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她轉過身,背對着赫斯塔。
趁着道具室的黑暗,艾格尼絲肆無忌憚地做着各種誇張的表情——恐懼的,悲傷的,驚詫的,憤怒的……彷彿這樣才能迅速疏散心底的慌張。
她感到自己的手在顫抖,事情比她想象要簡單。
“我今天讀了一些關於羅博格里耶的理論,”赫斯塔忽然開口,“我現在有點理解你昨天晚上的某些話了,你願意和我聊聊嗎?”
艾格尼絲沒有回頭:“……是嗎?什麼話?”
“你說,‘自由是最大的謊言’。”
艾格尼絲站在原地,一語不發。
“我下午一直在想你的這句話,某種程度上確實是這樣……這並非是因爲我們不愛自由,沒有人不愛她,只是當某些更重要的權利受到侵犯,‘自由’這樣虛無縹緲的價值就可以暫時割捨。
“你們相信,或者說,有人試圖讓你們相信,你們正在用形式上的不自由來換取實質上的自由,用當下暫時的不自由來換取未來更長久的自由。”
艾格尼絲再次笑了一聲,她低下頭,“我都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很難理解嗎?”赫斯塔有些意外,“它說到底,無非是在承諾這個世界上存在一種更美好的秩序,我們應當用一些代價去換取它,即便這個代價會損害我們自身,也是值得的……也正是在這種語境下,自由纔會成爲謊言,因爲它成爲一部分人甘心被奴役的藉口。”
艾格尼絲緩緩轉過半張側臉,“當然,就是這樣。”
“而你不一樣,因爲你要打破鎖鏈,要睜開眼睛,要追求‘正義平權’……你渴望一個誰承擔更多風險,誰就獲得更大收益的世界,是嗎?”
艾格尼絲沉默了一會兒,“是的吧。”
“那我們至少可以在這個節點上達成一點相互理解——人要用足夠的汗和血來爲自己心中的秩序鋪路,我也是這麼認爲的。”
“……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麼意義呢,赫斯塔。”
“沒有嗎,這至少說明我們之間並沒有那麼不同,”赫斯塔輕聲道,“你之前說你不愛走捷徑,我也一樣不信任捷徑……但在羅博格里耶的那個秩序裡,女性的唯一價值就是生育,她們保證種族正常繁衍,爲男人維持一個可靠的後方,你也是女性,你怎麼會認同這種觀念?”
赫斯塔聽見艾格尼絲粗重的呼吸聲,在無人開口的沉默間,她的呼吸漸漸歸於平靜,彷彿下定了某種決心。
“……明明有更高級的工作可做,但仍要拿自己當繁衍的工具,這樣自輕自賤的劣種,就不要說她們是人了吧。”
赫斯塔一時不解:“……什麼?”
“繁衍是最低級的工作,而女人的身體就是爲這種最低級的事情準備的:每月一次的血污,胸口兩塊累贅的脂肪……我也是一個女性?這是什麼光榮的事嗎?”
艾格尼絲冷笑了兩聲,“一條母狗也知道怎麼下崽。
“不要把我和其他女人混爲一談,我和這個劣種裡的大部分生物不一樣,我會選一條更艱難的路,然後像一個人一樣活着,”艾格尼絲低聲喃喃,“一個……真正的人。”
“原來你是這麼想的。”赫斯塔目光低垂,“我很遺憾。”
艾格尼絲深吸一口氣,“你知道嗎,赫斯塔,我很感謝你和我談論這些。如果沒有這番談話,我也實在很難下定決心……但我現在明白了,或者說,更加確信了某些行爲的意義。
“眼下最重要的還是活下去。
“抱歉了,赫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