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尤加利結束了和圖蘭的通話,她猶豫地打開手機,開始編輯給赫斯塔的消息——爲了迴應下午的那個承諾,她把自己的情況大致同赫斯塔重複了一遍。
出於禮貌,尤加利沒有在剛纔的電話裡詢問圖蘭的背景,但對方親切溫和的口吻與快而精確的語言風格本身就透露着一種令人信賴的氣質,尤加利幾乎可以從圖蘭的聲音裡想象出她的樣子和她說話時的表情……很顯然,她和赫斯塔來自同一個世界。
在這輪通話的結尾,圖蘭女士問了許多關於赫斯塔的問題,那語氣就像一個年長些的姐姐關心着幼妹,在聽到赫斯塔現在確實已經可以獨自上下學,結交新朋友,甚至是出席一些正式場合的活動時,圖蘭甚至滿意地舒了口氣,語氣也變得極爲欣慰——好像赫斯塔根本不是一個退役來十四區上大學的成年人,而是一個懵懂學步的兒童第一次進幼兒園……
尤加利難以理解圖蘭的對赫斯塔的態度,就像她也無法理解圖蘭給自己的診斷——起初圖蘭問她是否經常磨牙,尤加利有些困惑,於是圖蘭換了種問法:你緊張的時候會不會用力咬緊牙齒,尤其是精神高度集中或壓力過大的時候?
尤加利當即鬆了口,因爲就在她苦思自己是否有磨牙習慣的時候,她已經咬緊了牙關。
「聽起來你現在的情況有點像顳下頜關節紊亂,如果最近有什麼壓力事件,你尤其要注意調節情緒。」
尤加利聽得再次咬住了牙齒,這次直接引起了耳根下方的骨痛。
——壓力?這算什麼病因……
在過去的幾年裡她哪一天不是頂着重壓度過,恰恰是最近幾個月,一切突然輕鬆了起來:過去的願望一個接一個地實現,夢想中的生活幾乎近在咫尺,一切都有條不紊地向前推進着——
「下週你去醫院,她們應該會給你安排理療師來按摩。一會兒我給你發幾個矯正的按摩視頻,你可以跟着做下,疼痛會有一些緩解。你得重視下這個問題,再發展下去很容易引起頭痛和肩頸痛,到時候很影響工作效率的。」
等發完給赫斯塔的消息,尤加利躺在了臥室的牀上。她微微張着口,在黑暗中凝望着沒有開燈的天花板,忽然感到一陣被背叛的隱怒——她被自己的身體背叛了,在她全心全意奔向新生活的時候,反而是這副皮囊開始扯她的後腿。她突然用力地張開嘴,下頜骨隨即發出一聲彈響,她疼得眼冒金星,整個人立刻蜷縮起來。
手機在這時震了一下,赫斯塔回了消息:「好的,你沒事就好……你猜我現在在做什麼?」
屏幕的冷光打在尤加利的臉上,她飛快地敲擊屏幕:
「你在做什麼?」
「我在被迫偷聽樓上一對夫妻吵架。」
同樣是沒有開燈的房間,赫斯塔趴在牀上。她的房間裡此刻彌散着一股淡淡的酸臭味——時一苗半小時前跑來她房間裡,還沒講清楚自己來幹什麼,就在赫斯塔的拖鞋和書包裡吐掉了所有晚飯。如果徐女士不是因爲腰疼躺在房間休息,恐怕這會兒已經進來把房間收拾得差不多了,不過赫斯塔實在乏累,她將所有沾了嘔吐物的東西都進行了一些簡單處理,然後開窗通風。
窗戶一開,樓上的爭吵聲便立刻傳了過來——丁雪陽和時平川兩個人都沒有睡,二人站在貼近窗口的位置反覆爭辯着什麼,赫斯塔跟不上兩人的語速,但依舊能感覺到丁雪陽話語中的急切和時平川試圖平息爭吵的徒勞。
赫斯塔平躺在牀上,她什麼都沒有想,又好像同時想了許多事,直到尤加利的那條短信過來,她才從那種無知無覺般的放空裡甦醒過來。
「他們在吵什麼?」尤加利問。
「很多。我聽到了房子、醫院、護工、還有一些名字……我不知道是誰。」
「過日子是這樣的。」
「是怎樣?」
「有些話平平淡淡地說出來總是沒有人當真,必須吵一架才能讓對方聽進去。」 「你家也是這樣嗎?」
「你家不這樣?」
消息一發出,尤加利便有些後悔,她反覆閱讀着近幾條消息,自覺最後這句反問放在這個語境似乎有些不友善。她等了一會兒,發現赫斯塔一直沒有回覆,心中一時忐忑。
又過了片刻,尤加利的手機再次亮起:
「我生活的地方很難被稱之爲‘家’。」
對着手機,尤加利反覆體會着這句話的含義,她後知後覺地升起對赫斯塔的好奇——起初她以爲這只是一個家境殷實的同齡人罷了,後來又發現赫斯塔在許多事物上的認知都與真實世界有偏差……她的一切都太特別了,特別到就像一個從水晶球裡走出來的假人。
……可偏偏簡又生得那樣高大,大到沒有哪個童話故事的城堡裡會出現一個這樣壯碩的公主殿下。
「抱歉,」尤加利寫道,「我的意思是和另一個或另一些人生活總是會有摩擦,因此共同生活時爭吵總是很難避免……」
「確實很難避免,我也會時不時和我的朋友們爲一些事情吵起來,但那和我在這裡觀察到的爭吵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呢?」
「在這裡,吵完之後一切照舊,不會有任何變化。」
嘩啦一聲,樓上傳來硬物碎裂的沉悶聲響,赫斯塔一下從牀上翻身下地。擡頭望向天花板。
爭吵的聲音戛然而止,丁雪陽的哭聲也跟着停了下來。這不尋常的沉默持續了大約幾分鐘,赫斯塔聽見走廊上傳來腳步聲——丁雨晴上樓了。
顯然今晚正在聽牆角的人不止赫斯塔一個。
屏幕又亮了起來,赫斯塔掃了一眼,尤加利再次回覆了她:
「人總是很難改變的。」
……
次日一早,週一。
當赫斯塔來到客廳,她立刻看見了擺在餐桌上的酸奶碗和堅果。
正當她爲徐女士這麼快就重新開始勞作而感到詫異時,廚房的門忽然開了,先前有過一面之緣的做飯阿姨從裡面走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