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斯塔渴望能同誰聊聊這件事,但是不能。
每當她試圖向誰開口,她總是能在對方眼中覺察到一些不合時宜的狡黠。赫斯塔意識到,她需要一個與自己毫無瓜葛的聆聽者,這個人對她沒有任何好奇心,但又能安靜地同她一起,將所有事情抽絲剝繭地梳理清楚。
然而這樣的人不存在。儘管沒有誰向赫斯塔解釋過宜居地裡的規則,她已經敏銳地覺察到,自己正在經歷的這件事只會招來旁人的祝福或取笑。在這裡,似乎沒有誰認爲,正因爲愛一個人帶來的幸福是如此強烈,所以它總是輕易地喚起人心底的惶恐。她必須在一個足夠莊重和嚴肅的場合,才能安全地將心頭的酸澀放下。
“姐,你起來啦。”
丁雨晴突然朝着赫斯塔身後喊了一聲,也將赫斯塔從沉思中喚醒。她轉過身,看見丁雪陽一步一步從樓上下來。
“苗苗上午會回來,”丁雪陽笑着道,“中午得準備她的飯。”
三人坐在一處。
“唱片機旁邊多出來的那個東西哪來的?”丁雪陽忽然問。
“多出來的東西……”丁雨晴擡頭看了一眼,“那不是苗苗給她朋友準備的生日禮物嗎?”
“我不是說那個包裹,我是說那個牛皮紙抱着的大信封。”
“不知道誒……”
丁雨晴起身去看,發現裡面包着一張唱片,但上面沒有寫任何信息。
“要放放看嗎?”丁雨晴問。
“放吧。”
正此時,丁嘉禮再次從房間裡走出來,他又一次穿戴得煞有介事。
丁雨晴一眼看見他袖口上一對縞瑪瑙袖釦,雖然不算貴重,但卻是丁嘉禮最喜歡的配飾之一,只有在需要點兒運氣的重要場合他纔會戴這個。
“我中午晚上都不回來吃飯了。”丁嘉禮在客廳的鏡前捋頭髮,“告訴媽,不用等我。”
“你要去哪兒?”
“哥要去辦件大事。”丁嘉禮意氣風發地回答,他忽地瞥見丁雨晴手裡拿着梅思南的唱片,“哦,你們要聽這個啊……我也聽聽。”
“這哪來的你知道嗎?”
“梅思南送給咱媽的,”丁嘉禮回答。
“……送唱片?你確定嗎?”
“確定啊,裡面都是梅思南自己寫的曲子,他說是專門用來感謝我們家上次招待他的那頓大餐。”丁嘉禮靠着鏡前的裝飾櫃,“看不出來他還是個音樂家呢,快放,我聽完再走。”
丁雨晴卻停下了手裡的動作,“你今天是要去見梅思南嗎?”
丁嘉禮的表情明顯怔了一下。
丁雨晴更加確信自己的判斷,“你確實是要去見梅思南吧。”
“奇了,你腦筋怎麼長的,”丁嘉禮望着眼前人,“你偷看我日程本了?”
“少來,你根本就不用日程本,每次買了都是浪費錢,”丁雨晴哼笑一聲,“你平時不聽歌,今天非要聽了這張唱片再走,那肯定是要拿它當話題,你又說這唱片是梅思南送的——是不是他讓你把禮物帶回來給媽媽,結果你回了家隨手一丟就忘了,今天臨出門纔想起來還有這檔子事?”
“少胡說八道了。”丁嘉禮笑道,“不過還真別說,丁雨晴你腦子是好使啊。”
“你去找梅思南幹什麼?”“別問,知不知道什麼叫事以密成?”丁嘉禮稍稍挑眉,“快放唱片,聽完你們給我個反饋。”
丁雨晴表情複雜地按下開關。
起初的旋律難以捕捉,只有交錯流淌的音階彼此呼應,但赫斯塔聽着有一些耳熟,在樂聲中,她漸漸停下手裡的動作。
她認出了這首曲子的旋律,儘管與初次聆聽不同,但確實還是梅思南在文匯樓畫室演奏過的那首曲子。
今天的曲子裡多了一些不和諧的和絃,這些質地清冽的高音音符帶來了迷人的混亂,彷彿一塊在日光下支離破碎的彩色玻璃。
在琴聲中,赫斯塔又一次想起克謝尼婭,並感到一陣苦澀的歡樂。她忽然意識到克謝尼婭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她這幾天的內心活動:她在對她的愛情裡夾雜了一些連自己都感到困惑不安的東西,這些時不時彈起的沙礫帶着尖銳的邊沿,每一刻都隨着她跳動的心臟上留下劃痕。
那種矛盾的感覺又出現了,她渴望見到她,又害怕見到她,然而無論是在何種情境裡,只要想起克謝尼婭,她的心間總被喚起一陣無法抑止的輕微顫慄。
突然,一陣漫長的喘咳將所有人從音樂中拖拽回現實世界——丁貴生一臉不快地從房間裡走了出來。
他的目光先是掃了一眼客廳衆人,最後落在了唱片機上。
“大清早的放的什麼東西,擾民……”丁貴生氣呼呼地說,“關了!”
“爸你讓我再聽一會兒,”丁嘉禮兩眼發直地擡起手,對丁貴生作了一個暫停的動作,“我好像找到點兒感覺了……”
“他在放什麼?”丁貴生看向女兒們。
“梅思南送給媽媽的唱片,”丁雨晴回答,“他自己寫的鋼琴曲。”
丁貴生瞬間瞪大了眼睛,“給誰?”
沒有人再接話了,丁貴生大步走到唱片機前,一把推開丁嘉禮,狠狠按下了停止鍵。
“爸!”丁嘉禮驚恐地看着丁貴生粗暴地把唱片從機器上摳了下來,圓形的唱片迅速在父親手裡被掰彎、拍扁,“你幹什麼!”
“以後別讓那個娘娘腔到家裡來!”丁貴生怒目圓瞪,“他懂不懂給長輩送禮物的規矩?”
“爸你吃醋也要有個限度!梅思南比我還小好幾歲——”
“你也滾!”丁貴生抄起旁邊的紙抽盒子就往丁嘉禮身上砸,“都滾!滾遠點!”
餐桌上的衆人各自收回目光,低頭吃飯。
……
九點零五,赫斯塔來到車站。
遠處,已經佔了個長椅的成曉淑朝她揮了揮手。
“抱歉,出門前遇到了點麻煩,來得有點晚了,”赫斯塔快步走近,“尤加利還沒到嗎?”
“沒有,她說她的公交車在路上拋錨了,全車人臨時下車換乘,估計要遲二十分鐘。”
赫斯塔看了眼表。
“那正好,”赫斯塔笑道,“她媽媽的火車九點二十五到,一分鐘都不耽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