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茲什麼也沒有說,只是眉心又顰蹙起來,她握住赫斯塔的手,用拇指的指腹輕輕撫過斷指與義體的接口。
“已經不疼了。”赫斯塔回答。
莉茲搖了搖頭,細雨中,她直接坐在了道旁溼漉漉的長椅上,赫斯塔也坐去了她身旁。
這一幕讓兩人不約而同地想起從前在基地的一次長談,那時她們也像今天這樣坐在一處。
“瓦倫蒂小姐說她很擔心你的狀態,她已經很久沒有你的消息了。”
“應該是因爲我把AHgAs的心理諮詢停了的關係吧,但我每年還是在據實填AHgAs的心理量表,評估結果都還行,除了睡眠有點不好其他都沒事……你現在還在接受基地的每週心理諮詢嗎?”
赫斯塔搖了搖頭,“沒有那麼多時間,現在基本是三週一次,我每次都不知道說什麼,一般都是在說訓練的事。”
莉茲笑了一聲,“我停下諮詢的原因也差不多,連睡覺的時間都不夠還做什麼諮詢呢——不過我確實覺得我不再需要這些東西了。我知道我在做什麼,也知道我要做什麼,現在無端要我將許多事全都說出來給另一個人聽,我覺得沒必要,而且……”
莉茲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猶豫該不該說後半截。
“而且什麼?”
“如果我回答你,那我們今天的談話,你能替我保密嗎?”
赫斯塔望着莉茲,像從前一樣鄭重點頭,“我能。”
“有一些問題,我是在離開基地以後才意識到的,”莉茲斟酌着開口,“從前沒有覺得有什麼,反而是這幾年,慢慢開始覺得不妥。”
“比如什麼呢?”
“比如芯片。”
莉茲擡起了自己的右手手腕,在她和赫斯塔的右手腕口都有一道相似的淺淺疤痕——那是剛進基地時爲了植入芯片留下的。
“兩年前,在我向總部做述職報告的時候,他們忽然問了我一個與工作無關的問題,”莉茲輕聲道,“‘4625年7月裡你曾有兩週情緒波動非常大,你是否遭遇了什麼工作外的困擾?’
“確實,那兩週時間裡,有一位攝影家正在烏連藝術展覽館辦個展,她是個曾經在阿斯基亞生活過十年的攝影師,而個展的名字叫‘不存在的荒原’。那兩週,我幾乎天天下班後都會去那裡坐上兩三個小時。”
莉茲頓了頓,目光看向自己的手腕。
“這枚芯片,不僅可以偵測我們是否進入了子彈時間,可以在許多特定區域內準確識別我們所在的位置,甚至還能無時無刻地記錄着我們情緒出現劇烈變化的時刻。
“我以前想當然以爲退休以後就可以取掉它,但後來我意識到所有指導手冊上都沒有提及取芯片的事,去年我給‘作戰保障事務司’寫過郵件詢問這件事,得到的答覆是,爲我們的安全考慮,這枚芯片將永久植入,不考慮摘取。
“不僅如此,我還懷疑我們的所有通訊——電話、郵件、手寫信件可能也都會經過審查。它們的數字備份或影像記錄都會被準確地留在某臺AHgAs的服務器上——還記得嗎,千葉也和你講過的,重要的事情,永遠‘當面說’。
“當然,你可以說這是組織對我們的一種保護,但它,顯然也是一種……”
最後一個詞,莉茲說得很輕。
“……是一種什麼?”
“不論它是什麼,”莉茲望着前方,“你有沒有覺得這樣有哪裡不對?”
赫斯塔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因爲她從來沒有考慮過這方面的事。所有水銀針的身體裡都載有一枚芯片,包括千葉小姐。
在許多基地以外的地方,這枚手腕上的芯片如同一把隨身攜帶的鑰匙,能夠以極快地速度完成各類身份驗證,非常方便。
“算了,不說這些了,”莉茲迅速地結束了這個過於艱深的話題,“只是我的一個想法罷了……也可能,是我在烏連待得太久了。”
赫斯塔聽着這番話,忽然感覺心裡無由來地落下一道陰霾。
“簡?”莉茲看着陷入深思的赫斯塔,輕輕喚了一聲,“在想什麼?”
赫斯塔沉默良久,才緩緩開口,“上週,我夢見了……艾爾瑪院長。”
“……聖安妮修道院的那位修女嗎?”
赫斯塔點了點頭——上週四正是修道院事故的四年忌,今年因爲在外地執勤,她無法在忌日當日趕回譚伊,結果當晚就夢見了老院長。
“我明白,你還是很想念她們。”莉茲輕聲道。
赫斯塔應和地“嗯”了一聲,但很快,她又搖了搖頭,“莉茲,我不知道怎麼說……”
赫斯塔望着莉茲的眼睛,目光裡帶着一點詞不達意的焦灼和痛苦。
過去從老院長那裡,她第一次領悟到“助人”這件事能否發生有時並不取決於誰能伸出援手,而在於受難者是否願意開口。
而今她之所以能在經過烏連的時候來見莉茲一面,很大程度上是瓦倫蒂小姐爭取來的,莉茲這幾年停下諮詢的舉動讓瓦倫蒂非常不安,尤其是這幾年裡,莉茲在烏連近乎自我燃燒的工作狀態。
瓦倫蒂曾給莉茲寫過幾封郵件,莉茲也回覆了,但這些無關痛癢的問候根本於事無補。瓦倫蒂能做的事情非常有限——尤其她連莉茲的諮詢師都不是,她只能寫信給圖蘭她們,讓這些從未與莉茲斷過通信的好友多關注一下莉茲的狀態。
“我能爲你做些什麼嗎。”赫斯塔小聲問。
“暫時沒有什麼需要你爲我做的,”莉茲的神情依舊像從前一樣溫和,“我取消AHgAs的諮詢還有一個原因是我不喜歡總是被刺探的感覺,這幾年我也越來越不相信所謂諮詢師能夠替我們保守秘密,而每個人都會有不願讓他人知曉的影子……我知道簡你一定也有,是嗎。”
赫斯塔沉默無言,半晌才點頭,“對,我有。”
“那就是了。”莉茲莞爾,“所以,你一定明白。”
不一會兒,莉茲起身帶着赫斯塔順着街一路往前走,去到街角一家她經常光顧的一家咖啡館,領着赫斯塔吃了早餐。
席間,莉茲坐在赫斯塔對面,悠哉悠哉地望着雨中疾行的行人。
“對了,肖恩怎麼樣了?我好像也一直沒在畢業名單上看見他的名字,他也還在基地嗎,有再找你麻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