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走空
屋頂房樑上,藍衣碧裙的少女隱身於橫斜的竹葉間,視線被大片青碧阻住,只能瞧見下方一角白衣並展開的書頁,卻見那紙頁上寫的是:
“……赤須漢手按長劍,厲聲喝道:‘兀那賊人,可敢與某一戰?’那張凌兒便張大了一雙白眼,仰天打了個哈哈道:‘放馬過來!’,不待語罷,一柄小劍便自他泥宮丸飛出,‘唏溜溜’一聲直襲……”
“不過是‘蕉下讀子曰’罷了。”白衣男子一展衣袖,質料柔滑的袖緣如一脈水波,將書頁盡皆遮住。
隨後,他便將書本翻轉過來,向着來客舉了舉,那書皮上頭明晃晃寫着《論語》兩個大字。
這不睜眼說瞎話呢麼?
伏於樑上的衛姝張大了眼睛,心說這人分明在看俗言演義,哪裡是什麼《論語》,可耳畔那白衣男子溫涼的語聲復又傳來,竟是還在那裡大言不慚地往下又續道:
“也不過就是信手一翻罷了,實則是不願辜負了這大好光陰,又怕我這陋室配不得聖人言,這才命人將芭蕉竹子都給挪進來,好讓我這俗人也沾些高古士人的風雅。”
隨着語聲,這本掛羊頭賣狗肉的《論語》便被放進了一旁的抽斗,衛姝自竹葉的縫隙間看去,卻見那抽斗裡放了滿滿一屜的書,居然全部都是《論語》。
這是連演都懶得用心了啊。
附庸風雅假作讀聖人著作,實則卻在偷看演義話本子,這也就罷了,偏生還這般憊懶,這一抽斗的閒書都不說換個封皮的。
衛姝挑了挑眉,伏在樑上的身形放低了些,吐息輕得幾不可聞,身上的碧裙亦與竹葉同色,縱使屋中之人擡頭細看,也定然分不清何爲裙色、何爲葉影,也就更看不到這位樑上淑女了。
將身形隱好之後,衛姝稍稍擡頭,視線探向了大梁的前方,卻又因了眼前大片竹葉阻隔,並不能瞧清來客的樣貌。
但她還是聽出了那個寒鴉般的音線。
這位訪客,正是前番路遇的那位藍袍“故人”。
這一次,衛姝本就是有備而來,甚至都想好了若是再遇鉞八五該如何讓他再替自己辦幾件事,是以此刻的她並未因這突然到來的訪客而戰慄,只是,那種抗拒的、厭倦的心緒,卻還是受到了阿琪思的影響。
阿琪思對此人之忌憚,竟也不比書九少。
“王先生今日怎麼有空過來?”叢生的綠葉間,白衣男子神情閒逸,遠山般的眉峰,淡若長空的眼眸,一如他溫潤涼靜的語聲。
王匡向他面上望了望,暗自嘆了句“可惜了這般的好人物”,口中卻是笑道:“在屋子裡實在坐得發悶,又見外頭天氣晴和,便想着來與先生說說話。”
吳國笑了笑,執起一旁的青瓷茶壺,向那茶碗了注了八分滿的茶水,微笑着道:“在下這裡只有這種粗茶,先生將就着喝罷。”
青枝碧葉間,一隻修長的手託着仿冰裂紋白瓷茶碗,骨節分明的指節,形狀優美,卻又蘊着力道。
這樣的手,可以執筆,亦可以握劍,乃是極標準的通六藝、知古今的讀書人的手。
衛姝居高臨下地看着,心下已然確定,這假正經、真憊懶的白衣男子,想必便是帥府的那位西席——吳國吳芥塵了。
此時,這吳國先生與對面之人所操之語,乃是中原話,而那聲若寒鴉的男子,則是第一個改換言語之人。
從說及《論語》之時起,他二人便不約而同地轉以宋語交談,或許是覺着以金國人的語言,難以更好地論述這部中原聖人的著作吧。
“先生親手贈的茶,那便是雅茶、好茶,匡卻是愧領了。”聲若寒鴉的男子接過茶盞,開了句玩笑。
吳國低笑了一聲,開口時,語聲中似是帶着幾分感慨:“先生便喚我芥塵罷。先生乃是府中門客,於大帥乃是半師,身系大帥的前程,與在下乃是雲泥之別,稱一聲‘先生’自是應該的,在下卻並不敢當。”
說到此處,他微微一嘆,語聲變得低落起來:“在下雖然也讀過幾年書,那也是從前的事了。如今不過就是個坐館教書的罷了,在下這裡的茶,也斷斷稱不上雅,先生不嫌棄便好。”
“吳先生太謙了。”聲若寒鴉的男子笑着說道。
從二人的對話中,衛姝卻也知曉了此人的姓名——王匡。
腦海中的迷霧濃郁如常,並不曾因這姓名而有絲毫變化,甚至還比方纔更嚴密了些。
衛姝便也只好任由記憶繼續迷失,在橫樑上又調換了個方向,環視着四周。
她比王匡只早來了一小會兒,在此之前,她在大書房耽擱的時候並不長,原因便在於:
她不大認識字兒。
確切地說,是阿琪思不大識得金國那種古怪的公文句法並官場用語。
那是一種混雜着中原文與金文的古怪文體,其所用中原字的字意與其本意已無關聯,若是以原意去解,幾乎便是南轅北轍。縱是以衛姝這“博古通今”的還魂之人來看,亦有若天書一般。
於是,面對着被翻出來的那些邸報,衛姝便也只能徒呼奈何。
那刻的她就如那些只認識“天地人”等簡單字詞之人,乍然讀到了一篇駢四驪六的官樣文章,連斷句都勉強得緊,更遑論通讀了。
阿琪思果然也不是萬能的啊。
這樣想着時,衛姝還是有幾分遺憾的。
這位中原武者的金語說得極好,予了還魂後的衛姝諸多方便,然而,在金國的公文面前,她卻也差不多就是個睜眼兒瞎。
而自還魂之後,衛姝一來麻煩纏身,二來那百花院的差事又用不到金國文字,是以直到現在纔有所察覺。而她卻也就此明白了何以阿琪思在帥府潛藏日久,卻從不曾想過探一探外書房。
一個半文盲你讓她翻案牘,那不是胡鬧麼?
而在明晰此節後,衛姝失望之餘,亦覺出了一絲悚然。
短短二十年間,金文便已從最初的簡單記述、言語交流,發展到瞭如今擁有與中原語有着異曲同工之妙的精深用語。
這等速度,說是日行千里亦不爲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