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祿什是笑着離開小樓的。
那曾經遍及身心的疲憊與憤懣,盡皆留在了身後的青松翠柏間,他行過沙地的步履很是輕快,就如二十歲的小夥子一樣矯健。
然而,當他回到議事堂、看到布日巴蘭那張諂媚的笑臉時,那鬆快的感覺便又飛快地離去,陰雲重又堆積在了他的眼底。
“你怎麼又來了?還是爲了那逃奴的事?”布祿什儘量用着平靜的語聲問道,眉頭卻皺得極緊。
布日巴蘭家逃了一個宋奴,不知怎麼就被捅到了府衙,且被正式記錄在案。
這委實是一樁小得不能再小的事,莫說是逃奴了,便是殺人放火的大案,只要布祿什發一句話,也能立時抹去。
可不巧的是,備案那天恰逢京差前來收取歲稅,這宗逃奴案便連同積壓下來的府衙卷宗一併交由他們帶回了昌黎。
當布祿什知曉此事時,已經是兩天之後了。
事實上,縱使布祿什當時便即收到消息,亦很難找出由頭來去阻擋那羣京差。因爲,這羣京差是由“金虎衛”充任侍衛的。
金虎衛乃是大金最驍勇善戰的一支軍伍,而能與京差同行的金虎衛,則泰半都是貴族出身。
當他們現身是,便代表着大金朝的皇命,連皇子也不敢輕易上前招惹,布祿什自忖腦子還沒壞掉,自然就更不可能去捋這虎鬚了。
此外,坊間亦有傳聞說這“金虎衛”中隱藏着一羣神秘之人,他們散落於大金各地,專事收集隱私消息,就連某些朝官家中的私密事,亦能被他們刺探到。
一邊是逃奴,另一邊是聲威煊赫的金虎衛,兩樁物事放在一處,傻子都知道該如何選。
不過,布祿什還是留了個心眼兒,將此事記了下來。
一樁小小的逃奴案,居然能夠湊齊諸多巧合,最終上報到了昌黎,這本身就很反常。
當然,他並不曾大張旗鼓地去追查,眼下的白霜城正是暗潮洶涌,任何一點細微的變化都有可以引發局勢變動,是以他在接報當晚便命人飛鴿傳書,讓在昌黎的人手盯緊些,有情況再行回報。
接下來數日,布祿什越發加緊了部署,埋在城中多年的暗線亦被盡皆啓用。只因他相信,待到萬事具備的那一刻,連同這樁逃奴案在內的一切問題,皆會煙消雲散。
在手握雄兵、穩坐南境的“南境王”的面前,縱是當今聖上,那也是要給幾分薄面的。
是的,這一回,布祿什不打算再隱忍了。他要將戴在腦袋上多年的那頂“親王”銀冠,換成金珠“王”冠。
而這一切的前提是,白霜城以及城外那幾十座銀礦,得由他說了算。
布日巴蘭對此卻是不知情的。
他與布祿什雖然沾着些親,又還管着城中府庫,卻也只是因爲他生性愚笨膽小,布祿什用着比較放心罷了,而在一應大事上頭,卻並無他置喙的餘地。
原先布祿什也以爲,這個膽小無用的下屬幹不出什麼大事來,可如今看巴蘭竟爲了個逃奴如此着緊,布祿什便又覺着,他還是小瞧了巴蘭。
此案有異,布祿什自是早有所料,而巴蘭的表現卻很令他意外。布祿什眼下就很懷疑後者是否還有隱情未報,否則,一個素來庸碌之人,何以突然變得如此勤勉?
有些人,的確是欠敲打了。
布祿什負着兩手,淡然的視線掠過巴蘭彎腰打躬的肥胖身形,眼神微微一閃:“嗯?怎麼不說話?”
“沒……沒……屬下、屬下想等大帥入座了再說。”巴蘭擡起頭,被肥肉撐得極爲鼓脹的臉上,硬是擠出了一堆笑褶:“屬下今日求見,是有要事向您稟報。”
“哦?”布祿什掃他一眼,大步走向議事堂正中的熊皮椅,當那異常雄壯的身軀擠進座椅的剎那,布日巴蘭能夠明顯地感覺到那張椅子發出的顫抖,就好似被一整座大山壓在了上頭。
“你想說什麼?”布祿什左手按在扶手上,右掌支着下頜,並沒去看自己的屬下,而是將視線投向了另一側的窗戶,面上沒有一絲情緒。
分明並非疾言厲色之語,布日巴蘭卻覺出了一股徹骨的寒意,登時便覺麪皮發緊,腦門兒上的狐首刺青也跟着顫抖起來。
擡手擦了擦額上並不存在的汗水,他束着兩手道:“大帥,屬下……屬下不敢騙您。其實是在那宋奴逃跑的那天,屬下發現書房好像……好像被人動過。”
布祿什望向遠處的視線陡然一收,尚未轉首,布日巴蘭已經“噗嗵”一聲跪了下去,兩手扶地顫聲道:
“大帥息怒……大帥息怒,請聽屬下說。屬下今日就是來向您稟報這件事的。屬下已經查出了一點……一點眉目,因不敢自己做主,是以收到消息後馬上就來向大帥稟報了。
大帥您要相信屬下啊,屬下真的……真的已經查出眉目來了。都是宋狗乾的!是那羣該死的宋狗探子搞的鬼!”
布日巴蘭不停地以頭搶地,腦袋在磚地上撞出“砰”、“砰”之聲,渾身更是抖得如同篩糠:
“是屬下該死,屬下不該瞞報消息,屬下犯了大錯。只是那時候屬下也不能……不敢斷定那逃奴必定與此事有關,又怕貿然上報消息壞了大帥的事,這才……這才……”
他的光腦門兒上此時已然佈滿了汗水,可他卻連擦都不敢擦,一任那汗珠如雨滾落,扶着地的兩條胳膊不停地打着哆嗦。
布祿什從來就不像表現出來的那樣豁達。
無論是犯錯的手下,還是暗算他的族人,甚或是無意中得罪了他的朝堂高官,最終,總會得到應有的“報應”。
有時,這報應來得直接而迅速,而有時,報應卻是降臨得緩慢而又漫長。那種鈍刀子割肉凌遲般的痛苦,不曾親身領受之人,根本無法明白。
布日巴蘭雖不曾親身領教,但卻曾親眼見過,是以他纔會如此地惶遽。
不過,從另一個方面來看,布祿什也的確出手很大方,凡有功者或有恩於他之人,他總會回以厚報,布日巴蘭便是因了聽話這一條,被他提拔了上來。
也因此,布祿什的身邊總會聚着一羣人,忠於他的人也相當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