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閣樓
原物歸主、失而復得,乃是衛姝逃出生天的倒數第二步,而最後亦是最緊要的一步,便是尋一處安全的藏身之所,躲過那即將到來的追殺。
回憶至此,衛姝便微微仰首,看了一眼幾乎抵在腦門兒上的低矮的樑架,又將手按了按膝下尚算結實的樓板。
嗯,還成。
除卻地方窄了點兒、窗戶小了點兒之外,白霜城府衙後院稅庫的這座小閣樓,倒也是個挺安逸的所在。
衛姝伸展開手足,換了個姿勢向窗邊倚了,望向樓下的院落。
恰是夜半三更,敲梆子的才走過去沒多久,府衙後宅燭火昏暗,隱約可見細密的雨絲斜過燈影,大塊青磚鋪就的地面已然被雨水打溼,倒映出數點燈火,恍若稀星。
衛姝單手支頤,凝望向空寂的庭院,另一隻手無意識地摩挲着腰畔的小竹簍,窗外微寒浸上面頰,復又涼了她的眉眼。
當短刀抵上那咽喉要害之時,花真的乖張、兇戾乃至於怪誕,便全都不藥而癒了。
爲了活命,她不只交代了與阿蘭約見的地點,還將幾樁秘密合盤托出。而當衛姝問及竹嬤嬤時,她卻是一臉地茫然。
她已經不記得這事了。
就如她早已不記得死在她手下的牧那黑泰到底有多少,不記得被她拋進虎籠的婢僕姓甚名誰。
在她眼中,殺死幾個人就和踩死幾隻螞蟻一樣,而誰又會去記下那些螞蟻的長相姓名?
看着花真那絕非作僞的茫然的臉,長久以來盤旋於衛姝心底的兩個字,倏然便冒出了頭:
當誅。
魚肉良善、戧害無辜,當誅。
犯我國土、屠我子民,當誅。
滅絕人性、禽獸不如,當誅。
砍下那顆漂亮甜美的腦袋時,堵在衛姝胸口的那一團濁氣,終是稍稍得以紓解。
但,還不夠。
衛姝並不知大宋如今到底是怎樣的方略,又是因何不願向金國示強,但她卻知曉,若是任由這羣蠻族野人在大宋的邊境耀武揚威,任意屠戮我中原百姓,於國不利,於民,亦是一種無形之痛。
痛之再三,便會生出畏怯、寒了心膽,到得那時,一族之根、一國之骨便會被硬生生地打斷,那亡國滅種也就離得不遠了。
千年之前,衛姝便曾爲此夜不能寐、痛楚難當。如今的她雖已再非國君,卻也還是希冀着,多少能夠爲她的子孫後代做些什麼,以漲我族之威、滅他人之勢。
哪怕只是極微小的一星火苗,便如這窗外殘燭,亦足可徹照這漫漫長夜,令得那濃黑不再壓抑得令人難以呼吸。
是故,在取回酒器後,衛姝並不曾依照阿琪思老道至極的江湖經驗、趁着節日四門大開之際逃出白霜城,而是掉轉方向,一頭扎進了府衙。
此乃衛姝思忖再三後擇定的地方。她覺着,整個白霜城最安全之處,便是這裡了。
身爲邊城總署,白霜城府衙的地位,其實一直都是有些尷尬的。
在許多事情上,府衙屈居於兩帥之下,並無處置之權,可同時,無論城中發生何事,它卻又都能管上那麼一點兒。而長此以往,必定會養出一羣以憊懶推諉爲能事的官油子,而衛姝看中的,也正是這一點。
發生在巴蘭府的兇案,乃是莽泰與布祿什雙方角力的中心,而府衙這羣祿蠹最好的選擇,便是將腦袋往龜殼裡一縮,打死不露頭。
如此,則衛姝便也安好。
藏匿於此便如置身於兩股風暴交匯形成的中空地帶,任爾南北西東,朕自巍然不動。
而事實亦果如衛姝所料,潛進府衙的過程堪稱輕而易舉。
那踏青節原本便是金國最重要的節日之一,官署依例休沐兩日,衛姝抵達府衙時,簡直如入無人之境。
府衙有一大半的官吏皆在案發時休沐在家,值守的府承並兩班皁吏也都無心公務,或偷偷聚賭吃酒,或乾脆便跑去外頭會友狎妓,三春館那一帶想必極爲熱鬧,而府衙卻安靜得如同一座空城,衛姝扛着阿蘭那麼大個屍首躍下高牆時,四下裡悄無人聲,連貓兒狗兒都不見一隻。
於是,手刃四賊的某江湖女俠便大搖大擺扛着屍首,直奔府衙後花園,找了幾塊大石頭綁在阿蘭的身上,將他拋入了池塘。
那池塘裡種着好些荷花,又養了不少游魚,到得六月盛夏時節,那池中荷花想來會開得格外地好看,那魚兒也會養得格外地肥美。
可惜,到得那時,衛姝應該已經回到中原了,那肥美的魚兒卻是吃不到口的,真是白費了她一番投喂的苦心。
說起來,衛姝拋屍的動靜不可謂不可大,而她也絕非任意行事,而是因爲她察覺到,府衙後宅也是空無一人。
當時她還挺奇怪,後來她才知曉,踏青節那日,府領大人闔家皆去滄河看布海族春祭去了。他府中婢僕本就不多,自是盡皆隨行服侍。巴蘭府發生命案之時,他一家子還在畫舫吃酒賞景呢,直到掌燈時分方纔登岸。
那急瘋了府衙的吏員直到那時才終是將消息稟報了上去,府領大人驚聞此事,立時派出人手各處打探消息,然後……便再無下文了。
左帥麾下兵卒滿城緝捕兇嫌,右帥隔岸觀火外加暗中煽風點火,整個白霜城風聲鶴唳,府衙對此卻是不聞不問,便如那端坐在蓮花寶座上的佛像,不動如山。
與其夾在中間難做,倒不如什麼都不做;與其插手管不了也管不動的事,倒不如假裝什麼都沒發生。
於是,衛姝得來了幾日安閒。
放下手裡的小竹簍,她懶懶地欠伸了一下,貓腰行至閣樓正中,直起身來痛痛快快地伸了個懶腰。
此處乃是閣樓地勢最寬闊之處,能夠容她直身而立,而閣樓四角則極爲低矮,以她的身量也只能屈身而行。
今晚後廚蒸了好大的肉饅頭,衛姝連吃了五個,方纔一直蜷在窗邊,實是有些撐得慌,此時這一番動作,自然是在消食。
“嗒”,纔將手腳活動開,一聲輕響忽地入耳,衛姝身形一晃,人已在窗邊。
有人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