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裡偷閒
少時,吳銘折返,帶了四個婢女並着幾樣酒食。
頭一道就是紅燒魚翅。嚐了一口,味原汁濃,滿口留香,鮮美異常,也就扯嘴笑了一回子。吳銘滿臉堆歡,媚聲道:“三王爺喜歡就好。”
我捏着細瓷盞道:“好是好,可惜用那肥雞、火腿來配,熬到魚翅爛熟了,上菜時卻只用長鬚排翅,不見其他雜菜,有些浪費了。”
韓焉眯眼笑笑:“吳大人一番心意,偏叫主子挑剔。”
我斜他一眼,也就不語,吳銘尷尬笑笑,忙叫婢女呈上第二道。瞅了一眼,暗歎口氣。
瓤豆腐。
咬了一口,滑嫩清香,眉毛一動,不由又吃了一口。
韓焉笑道:“肉醬加上蔥白、胡椒粉等配料拌成肉餡,把個四方的豆腐對半剖了塞入,放進鐵鍋煎成金黃色,再加高麗湯煨着,燒起熟油和旁的食材混了,纔算功德圓滿。”
我溜他一眼,也沒應聲。鐿哥,你若在,這瓤豆腐倒叫你歡喜吧。
吳銘見我不應,只得催着婢女給我承了另幾樣小菜,口裡陪笑道:“這是四絕菜,也不是甚麼能上大場面的小玩意兒,三王爺且將就些個。”
“四絕菜?”我倒奇了,一樣嚐了一口,連連點頭,“妙,妙!”
吳銘這才舒口氣,小心道:“不過是家常的熘肝尖、熘腰花、攤黃菜和煎丸子罷了。”
我搖搖頭:“這四絕菜吃得是個‘嫩’字吧。不過熘肝尖滑嫩,熘腰花脆嫩,攤黃菜軟嫩,剩下的煎丸子焦嫩,也算難得了。”
吳銘笑笑,正要答話,韓焉突地接口道:“怎地上麴酒,主子…”
我擺擺手:“由它擱着吧,反正今兒還有事兒,我也不飲的。”
吳銘訕訕的:“那主子可想嚐嚐甚麼時鮮果子汁?”
我想了一陣才道:“算了,這陣子除了李子桃子也沒甚麼了。今兒菜都味重,你就再燒個翡翠湯來吧。”
吳銘一愣,卻又不敢多問,只得硬着頭皮去了。見我偷笑,韓焉不由搖搖頭,趕了上去,附耳交代幾句,那吳銘方恍然大悟,連着謝了。
見他回來,方不冷不熱道:“你倒心疼自個兒奴才,不肯叫他們受着一點兒委屈。”
韓焉笑笑:“主子也是護短的主兒,何必說奴才?何況一味翡翠湯,若是做錯了,還不是苦了主子?”
“也不是甚麼難得,不就是青菜湯麼?”我倒笑來了,“若這都猜不出來,怎麼作你的奴才?”
韓焉垂下眼來:“奴才哪兒及得上主子,奴才都能個個□□得一等一。”
“所以李貴兒家的幾個兔崽子被抓了,你也不着急,是吧。”我放下筷子,端了杯茶漱口。
韓焉垂着腦袋:“是主子的人抓了,奴才有那面子去討麼?”
“這話當真噁心人。”我放下杯子,“若是沒你的意思,別怪我看輕了郭俊,他還抓不着那三個!”
韓焉擡起臉來,笑意盈盈:“奴才替那幾個小子謝爺讚了。”
我哼了一聲:“你倒硬氣,知道郭俊不敢殺,我還不會殺。不過你留下這麼打個破綻,叫我怎麼作呢?”
韓焉溜我一眼:“主子早就想好了,何必問奴才?”
“若不是今日見着吳銘,我還不曉得你膽子這般大。”眯起眼來,打量這張俊臉。若不是幾番交手,誰曉得裡頭九曲十八彎的。
韓焉呵呵一笑:“跟着主子,總不能再和從前一般小打小鬧,也得應着主子身份不是?”
“你倒聰明,我都沒想着李貴兒家那幾個小子暗地裡是申國人。”我換杯熱茶,慢慢飲着,“不過我不保證申國和劉鈿的人不會動手。”
韓焉嘆口氣:“知道主子還在記恨他們賣您這回子,何必託着他人之手要奴才發落了,主子一句話,就是現在要了他們的命,也未嘗不可。”
我冷冷一笑,也沒回話。韓焉一怔,才垂道:“奴才記着了,主子又饒了奴才一遭。”
哼了一聲,也不搭理他,自顧飲茶。
初時想不透,後來在瓊花樓見着韓焉,纔想到那幾個水匪多是他的人,特意引我到瓊花樓,就是爲了見着慕容泠。不過韓焉賭的大了些,算準了我定會藉着這個九王子,潛入申國。他作我的奴才,不過是就近盯着,也好指揮他那些奴才依計行事。我將計就計,將他留在身邊。他生出許多事來,不外是想離了我,只怕他亦沒想到,我肯狠心給自己落了毒。
這一招兒,會是如何?現下也看不出,不過是各有各憂,各有各愁。
吳銘既是你的人,桑枝你又抓得先機,你雖不知旁的隱秘,怎好推搪下去?也就暗歎一聲,皺了眉。
這德縣裡頭,翻得起甚麼浪來,我亦不知,不過試試,如你所言,攪亂了一池水,總有人得利。若是我,自是最好;若不是,自要分一杯羹。
難得清靜,卻透着詭秘,好在不時吳銘回了,捧着一碗青菜湯。
也就接過喝了,倒真是青菜湯,沒有旁的什物,鬱郁菜香,純然甘美。也就點頭笑道:“吃了好些,還就這個最佳。”
韓焉嘴裡動動,卻沒出聲。吳銘想說甚麼,見我二人都閉口不言門也就訕笑一回子。
擱下碗方道:“人也見了,飯也用了,時候不早,我先回了。”
吳銘忙道:“那送送…”
我揚手打斷:“吳大人,外頭人前,你該如何還如何,只是私下裡的,別這麼彆扭。我和你家主子甚麼關係,你和你家主子甚麼關係,各不相干。”
吳銘一愣,韓焉更是撇我一眼,有些驚異。
昂首一點:“吳大人,你家宅子大,飛景是個沒見識的,還望你排個小廝引路。”
吳銘忙道:“那下官親送三…”被我一瞪,忙的改口,“是,是,菊香,送送飛景公子。”
回了客棧,也不理他。自尋了本棋譜,擺開陣勢,練那棋局。
韓焉望了幾眼,我只盯着棋盤,也不理睬。他忍不住,一把摁在棋盤上:“主子,奴才想不明白。”
我放下手裡棋譜,似笑非笑回了一句:“你也有想不明白的?”
韓焉瞪我一眼:“好容易鑽了空子,主子卻毫不在意。”
“我曉得你的法子穩妥些,只是我不願罷了。”嘆口氣,好好一盤棋,又得從頭再來。拾起一枚黑子至於邊角,又下了一顆白子。
韓焉嘴角一動:“主子,難道你不是要從繆渠上動腦子?”
我只不理。
韓焉又道:“自然,主子想得到,旁的人卻不見得都想得到…”我斜他一眼,他即打住。停了半刻,又忍不住道,“就算奴才想到主子想的,提前打點了些,也有錯不成?”
我又瞅他一眼,還是不語。
韓焉急道:“現下縣令在主子這邊兒,要他動些手腳,又不是難事。”見我不理,不由惱道,“就算我沒和你說,還不是擔心你身子不好,怕你累着。”
誒?不叫“奴才”,“你”啊“我”的,看來快了。我心裡暗笑,面上還是淡淡的,連眼角都沒動彈。
“主子不想拖累十六王子,奴才尚且想得到。只是這事兒,架禍給旁的人,不也一樣,只要坐實了是申國理虧,王爺想怎麼着都行啊!”韓焉連連踱步,氣急敗壞。
倒是難得見他這般氣急,不由好笑,如此美景,自該多賞片刻,莫要辜負天意。
韓焉又道:“慕容泠不過是個擋箭牌,慕容澈明擺着就是你一邊兒的,那個十二王子就是個草包,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你還擔心甚麼?本意思着除了白槿,快捷直接,偏你心軟,口上應着,卻不動彈,叫我也不好動手,還真是惱人!”連連嘆氣,瞪我道,“知道你心軟,也就不說這個。你不想殺白槿,就不殺吧,怎的現在的機會又要拱手相讓?莫非因着是我鋪的路,你看不上眼?”
我望一眼,食指輕釦杯沿。韓焉不是肆意之人,難得會說這些話,倒是奇怪。
韓焉見我毫不理會,氣得面色發青:“好,好!算我僭越!你是主子,愛怎麼着怎麼着,我…”
撐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韓焉被我笑得愣了,額爾才咬牙道:“你,你耍我?”
我擦擦眼角:“韓焉,說實話,若你剛纔是真心所言,我倒要給你賠個不是。但我估摸着,這話只說了一半吧。”
韓焉面上一紅:“甚麼?”
我眯起眼來:“白槿我是不想殺,可是豳國三王子卻非得死;慕容泠我不想招惹,可又得逗着他;劉鈿那頭兒有甚麼,我還不清楚。你巴巴兒的送上吳銘給我,我自是隻能作個解悶的。”
“解悶?”韓焉恨道,“原來在你心裡,我除了爲人狠毒,手段殘忍,就是個逗樂解悶的?”
“非也非也,自是還有聰明睿智,大氣凜然一面。”我正色道,“可惜我終不能全信你,你也曉得的,不是麼?”
韓焉面色一沉:“這是何意?你想趕我走麼?”
我閤眼笑笑:“自是不會,有個美人作奴才,也是雅事。”
雖不睜眼,也知他恨得面色鐵青,遂柔聲道:“你也莫惱,你將我氣得七竅生煙的時候兒還少了?不過是彼此彼此罷了。”
韓焉深吸口氣,沉聲道:“那主子究竟想如何?”
我睜開眼來笑道:“都做了,自是不能辜負你一番心意。只是現在時機未到,且閒他兩日,有何不好?”
韓焉嘆口氣:“罷了罷了,與你說話,若無十全把握,真是難以說服。”
我自笑笑:“你好本事,能把我逼到這地步。最好你不是劉鈿的人,否則我可頭痛。”
韓焉眼珠一轉:“爲甚麼不說我是旁人的人?”
我搖搖手:“你這麼聰明,自要找個最笨的主子才能顯出聰明來,如臥龍尋玄德,還不是看上他傻,又曉得自個兒傻,還能未卜先知曉得後人更傻…”說到此處,自個兒也笑了。
韓焉笑嘆道:“劉鍶啊劉鍶,你不止聰明,運氣也頗好。”
那是自然,如你千方百計引我想你的劉鈿的人一般。可惜我命硬,克得死周圍所有人,就不曉得你命如何了。
韓焉笑罷了,才正色道:“主子聽我一句勸,這時候不動手作些事兒,過幾日就難了。申王似是探到主子在此…”
“就是要他曉得,否則,我何必費事兒在那藥王祭上顯擺。”我哼了一聲。
韓焉猛地瞅我一眼,才垂目笑道:“原來主子是這麼想,奴才明白了。”
“真明白了?那就別再添亂。”我嘆口氣,接着下那一盤殘棋。
作者有話要說:昨天不能上來,罪過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