譫城如面

譫城如面

凝露化煙,恍惚又經年。碧水一池連天,隔紅綃,芙蓉面。

莫念,無所怨,幾人能如願。且將螓首輕點,何需憐,自獨眠。

進譫城之順,早在意料之中。我之意料之中,卻在季納意料之外。

申王降了。

被一干武將文官拿劍指着,降了。

降了衛,隻言片語無干陳國。

季納生氣也在理,辛苦數月,卻莫名其妙的栽在最後一步。

影兒,多謝。

入城時夾道民擁,衝街側二樓含笑之人,脣語無聲。

她自一笑,嬌豔動人,隨即隱去。

回身輕道:“季將軍請先行。”

季納虎目一瞪,惡聲道:“不敢!”拍馬出城而去,一衆陳軍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銘兒忍笑道:“不若雖我大衛入城?”

季納偏將忙道:“這如何使得?”

你改服易幟,自然使得。只這話,說不得。

回身望時,此戰兵不血刃;凝神想時,此戰交鋒場外。莫非日後兵戈再起時,戰場,已不重要;兵士,已不重要。

唯有詭道。

心稱繆矣。

搖頭一笑,已近宮門。

申王跪在最前,垂目觸地。

一個小太監奉上玉璽,我輕昂首,銘兒接過印來收妥。這才翻身下馬,拉起申王笑道:“尊上何需如此多禮?”

申王望我一眼,似笑非笑:“成王敗寇,何處言禮?”

“當日多得‘照顧’,自不能隨意相報。”我輕輕一笑,回身道,“不日送回東也,沿途不可怠慢。”

郭俊頷首一頓:“其餘宗室子弟如何?”

我掃了一眼,懶懶道:“可有殉國的?”

“有三個,皆是先行遣散僕從,舉家自盡。”

嘆息一聲:“厚葬了吧。傳令下去,各軍嚴整軍紀,不得騷擾百姓,不得搶劫商賈,不得襲擾官家。”

銘兒心領神會,大聲應了。

投誠之城,百姓不可擾,商賈不可劫,官家還需籠絡。剩下的,自然是先前君王之家。

帶兵,我捨得花銀子,何況,亦不是我的銀子,哪個破城的時候不搶?不搶,哪個將軍能當得長?將軍自己不搶,堵了丘八們的口,也就是了。

剩下點兒,夠我應付過去,就算了結。磨蹭這半日才入城,也有這個道理在。

韓焉的話,只敢信一半,誰曉得他不是隻說了一半?見着個側臉兒像老六的,是,不是?活話兒一句。昨兒就叫亓家四個去探,都回說不見。

也就一笑,若真是劉銳來了,我怎可能不聞絲毫風聲?

閱過百官,進了正殿偏閣。郭俊等人自去料理接收,只留申國王族一行。韓焉立在身後,自穩座如安,飲口熱茶,方行至兩人前,輕道:“別來無恙否?”

一個語不成調,另一個以身翼之,對我怒目而視:“早知如此,當日真該一刀結果了你!”

我搖首笑笑:“若你是以死謝國的三子之一,說不定我還會刮目相看。慕容浛,多虧你不是我的手足。”

慕容浛面上一紅,咬牙切齒道:“你這個下賤東西,裝神弄鬼,欺瞞天下人耳目,若真叫你這樣兒的下流胚子得了勢,還…”

“大膽!”銘兒一聲喝住。

慕容浛瞅他一眼,鼻中一哼:“哪兒來的野孩兒,不懂規矩!”

銘兒大怒,伸手預打。我輕輕隔開,方笑道:“衛鍶非善類,天下共知,煩勞王子記掛,罪過罪過。”

“你下流無恥…”慕容浛氣急衝頂,扯着嗓子罵我。

申王回頭罵道:“口舌徒勞!”

我眯眼一笑:“家有一老,如有一寶。”

申王恨我一眼:“廢話少說。”

我搖搖頭,行至慕容泠前,笑道:“整個申國,只有你能罵我,請!”

慕容泠面色一紅,垂首望地。

慕容浛怒道:“九哥,九哥!都這時候了,你還,你還…哎!”

我回首一笑:“你若要怪,就怪…不如人吧。”

慕容浛面上青白交加,哽得說不出話來。

慕容泠輕道:“你早就曉得我是誰了,故意接近的?”

我搖搖頭,復又點頭:“算是吧。”

“你沿途繞遠,口說避水,實則繪我國之圖樣?”

“是。”

“你爲求脫身,不惜火焚申宮?”

我微一遲疑:“…是。”

“在德縣,藥王祭上大出風頭的是你?”

“是。還有疑問麼?”我淡淡一笑。

“爲甚麼?”慕容泠心有不甘,顫聲道。

我微搖首,轉身向申王道:“劉鈿找過你?”

申王面上一紅:“哼!”

我搖首道:“你密令德縣縣令吳銘私放珠水上流之蓄,釀成下游衛國大災,真是狠心!”

申王面色愈紅,卻強道:“兩國交鋒,自該如此。”

“不見你錦上添花,不求你雪中送炭,你卻落井下石。”我負手嘆息,“劉鍶自問非善類,你卻禽獸不如。”

慕容浛又要大喝,申王瞪他一眼,卻不言語。

我倒有幾分佩服他識時務,遂道:“雖是下作些,倒也不失爲良計。”

“可惜一時鬼迷心竅,上了劉鈿的大當!”申王恨聲道。

我一笑搖首:“怎麼也是武聖的兒子,怎麼也是衛國的王子,多恨劉鍶,亦不會學石敬塘,偏安一隅,割地辱國。”

申王咳嗽一聲,瞅眼慕容泠。

順他目光一看,左眉一挑:“怎麼,你勸過他?”

慕容泠垂目不語。又望申王,他被我盯得惱了,一揮手:“是,兒子勸過,可就是有個老傢伙冥頑不靈,剛愎自用!”

“見豳國新喪,借勢要挾,扣住他國儲君,此不禮;妄故兩國交好,暗排細作,此亦不義;不查他人言談真僞,不聽他人勸誡,自命清高,此不智。”“我冷冷一笑:“應允汝子不暗中加害與我,卻痛下殺手,前後矛盾,此不信;一紙檄文,足見你積怨已深,百姓怨望,百官寒心,此不仁。”嘆口氣,“如此之徒,竟能將個王位做得安穩,真是奇事兒。”

韓焉抿脣笑道:“這叫上行下效。”

回首望眼慕容泠:“我可算說清了?”

慕容泠面色一白,捏頭不看我。

嘆口氣,慕容泠…也罷,若父王饒你不死,就替你求個百戶之地,安渡餘年去吧。

揮揮手,自有兵士將一行人壓下。

出門前,申王望我一眼:“你於我頗多怨氣,可是爲着我助劉鈿之心?”

輕搖首:“德縣之事,劉鍶終身難忘!”

申王一愣,目有疑色,隨即坦然一笑:“階下囚耳,愈加之罪,何患無辭?”大笑而去。

殿內空寂,我走了一圈,望那牆上瘦金體的字:“韓焉,慕容澈死了?”

“說是舉家投水而亡。”

我搖首一笑,好個投水而亡。也不計較,望了一陣,纔出殿不提。

依舊繁雜多事,依舊各司其事,依舊此時我最閒。

來時叫白槿留在營中,免得橫生枝節。

韓焉倒是狠得下心,偌大一片園林,給他燒得不少。申國國力亦不差,修補了這幾月,竟還有些地方得見焦痕。

若非申王插上這一手,是否能免去今日之事?

若非申王下狠心殺我,是否能免得今日之災?

二者皆否。

這麼算來,我倒白白往鬼門關轉了一圈不成?也就笑笑,負手隨意行走。

“這幾月申王定是吃不好睡不好,瞧他那臉色,嘖嘖——”只得韓焉與我最閒,不回頭也曉得是他。

倒覺好笑:“怎麼說這個?”

韓焉癟癟嘴:“瞧你臉上,笑又不是,偏把嘴角翹着;惱亦不是,還把眉毛吊着。想想方纔你就幾句話,氣得那老兒差點兒咬舌了。”說着自個兒倒先笑了。

我眯起眼來:“凝驄,不這麼叫你,你就沒上沒下得了?”

韓焉瞪我一眼,鼻中一哼。

也就笑了一回子,兩人並肩前行。

正行經正殿,身後追上個傳令兵,呈上書信兩封。一看擡頭,是宮裡邸報並着密報,也就接了。韓焉扭頭不看,自先行進殿。

也不攔他,含笑看他把玩香爐一陣,這才拆了自閱。曉得他偷眼看我,只不說罷了。

看得兩行,手一抖,摺子直往下落。

卻不聞觸地之聲。

“怎麼?”原是韓焉過來,接住摺子。

勉強一扯嘴角:“沒甚麼。”

韓焉一眯眼:“不可能,如是不能對我說的,那就算了。”

我嘆口氣,一定心神,拍他肩膀:“沒甚麼,沒甚麼…只是…”不由一頓,身子一晃。

韓焉連連搖頭,扶住我右臂:“這樣兒還說沒事兒!”

我強笑道:“不妨事…你自己看吧。”說着以目示意。

韓焉滿面狐疑,看了片刻,面如死灰,摺子落在地上。

一聲脆響。

雖遲來,卻是兩響於心。

摺子只得十個字。

——豳賊夜襲驛館,一行無蹤。

稍頃,韓焉喃喃道:“大意了,大意了…”

我強笑道:“雖說暗中護衛招回了,當不妨事…還有蔣含,還有子敬,還有柳五,還有…”

韓焉一把抱住我:“別,別說了…”

我木然不動,只是淡淡道:“白槿在此,與他無關;白榆已死,死灰復燃麼?白柵…也有可能。”

韓焉仰起頭來:“許是他國?”

我一皺眉:“越勢已去,陳無此膽,豳自已亂,只剩衛、檜兩地。”

韓焉聲兒一顫:“會是誰?”

我深吸口氣:“是誰都好,他從現下起,每日三香敬神,求佛保他不要被我抓到!”

韓焉垂首嘆道:“我能作甚麼?”

“東虢勢力不小,你替我查查有甚麼線索好救人。這事兒,我察起來…綁手綁腳,等找着了,也是廢人了。”

難怪幾日不見連之來信,原是出事兒了。

我緩緩合上雙目。心內一陣翻滾,絞痛不止。胃裡抽搐,忍不住乾嘔起來。

韓焉慌道:“快叫軍醫!”有忙來把脈。

我連忙拉住,低聲道:“不可!不可…此事機密,此時不能大肆張揚。”

韓焉一愣,苦笑道:“你又要自個兒扛着?”

“寫個‘密’,就是叫我閉緊嘴巴。”我瞅瞅封皮兒上的字,嘆道,“這回算是恩典麼?還支會我一聲兒!”

韓焉面色一白:“難道,難道…”

我搖搖頭:“說不好,只是按他的性子,作出這事兒,也在情理之中。”

韓焉嘴脣一抖,與我十指交握,均是冰涼,與這明媚夏日,真是相映成趣!

回某位大人,莫要這麼說,某L臉皮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