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道揚鑣

分道揚鑣

醒來時,帷幔層羅,焚香依依。舉目窗外,已是午後。

一片溫涼觸及額角,回目時,不由一愣:“長…長公主?”

崇明長公主淺淺一笑,將塊帕子置我額際。

武聖立在榻側,皺眉道:“散了朝就不見人影,正要派人尋你,城都御使卻來告你縱馬京城,襲擾無辜。”

我正欲開口,崇明長公主忙道:“也沒甚麼,高公公至你府上,恰巧見着林尚書送你回府,只說今兒不爽潔,撞了穢物,迷了心眼兒,這纔將你送進宮來。”

武聖揮揮手,自有御醫上前診脈,又視瞳仁。嫌他麻煩,遂舉目強笑道:“兒臣今日失禮了,定厚償所擾百姓。”

武聖瞅我一眼,口裡卻道:“太醫?”

醫者垂手退下稟告:“三王爺乃是氣急攻心,悲傷過度,鬱結於肺,這才吐血…”

崇明長公主驚道:“吐血?”

御醫頭垂得更低:“量雖不多,卻已傷肺脾。三王爺常年征戰在外,戰事繁重,自然調理不當;國事操勞,心思細密,難免傷神。何況,三王爺身體底子就弱,實在經不起折騰了。而且,而且…”

武聖沉聲道:“而且甚麼?”

御醫一抖,叩頭不止:“而且三王爺身重劇毒,能活到今日,實是匪夷所思。”

“中毒?”崇明長公主面色一白,手裡一抖,帕子歪下,蓋住我眼眸。

御醫聲兒一顫:“確是如此。”

“甚麼毒?”

“似是,似是琥…琥珀霜。”後頭幾個字,幾乎是擠出來的。

我自輕移錦帕,並不言語。

武聖揮手斥退衆人,崇明長公主嘴脣一動,武聖使個眼色,她雖不情願,卻也只得行禮退下,輕掩舍門。

武聖負手踱了幾步,低聲道:“誰下的毒?”

“兒臣…不知。”我斟酌着。

“何時中的毒?”武聖立住,回身望我。

“於申…汐闌時。”

他行至榻側:“多久前的事兒?”

“月餘。”

“爲何不告知孤?”

“也不是甚麼大事兒,何苦…”

“啪!”武聖手一揚,結結實實打了我一記耳光。

我冷冷一笑,仰面直視,毫不忌憚嘴角留下濁溼。

武聖嘆口氣,撫我脣角:“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你怎能,怎能毫不用心?”

“父王言重了。”我淡淡回了一句,扭頭讓開。

武聖伸手觸空,面上有些訕訕的:“又使甚麼性子?”

倒覺好笑:“使性子?不知父王與我,誰更多些小孩子氣?”

武聖大怒,一拍牀板:“放肆!蘇清是這麼教你規矩的?!”

我搖頭嘆道:“父王,若出爾反爾也是宮裡的規矩,那我寧可不學。”

“你意思着孤出爾反爾了?”武聖眯起眼來,“說明白了,免得你心裡不痛快!”

事以至此,我反倒無所顧忌了:“父王親口允了兒子,放了連之一行,爲何反悔?”

“孤不曾食言。”武聖瞅我一眼,滿滿威儀,“若非放鬆看守,他們能輕易逃脫?”

“那爲何又派兵來救,作個截擊假相,好痛下殺手麼?”

“孤不曾派人來救,只叫他們自行逃脫罷了。”

我一皺眉:“那爲何…”

武聖咳嗽一聲:“來人是誰,手下人怎麼曉得?又怕是對頭,怎能放心?”

我猛的一抖,心頭浮過一念,忙的翻身下牀,給他跪下叩首:“兒子知錯,父王莫怪!”

武聖本伸手欲扶,聞得此言,又頓住:“你以爲甚麼?”

我咬牙切齒道:“真論起來,還是兒子的不是,不過,不會叫他得了便宜還賣乖!”

“你先起來。” 武聖略一沉吟,“你以爲是韓焉?”

我倒不十分驚異:“父王以爲如何?”

“孤不好說甚麼,只是來人蹊蹺,不能不慎。”武聖瞅我一眼,“韓焉有甚麼不對麼?”

我搖搖頭:“父王,兒子眼下說不好。”

武聖坐於榻側,輕嘆道:“死者已矣,莫念爲上,免得,免得誤了那孩子身前身後。”

我垂首不語,武聖躊躇一陣,方訕訕道:“那孩子,叫文思是麼…”我瞅他一眼,他別過頭去,“孤,孤看走眼了。”

我冷笑一聲,掙扎起身,行了兩步,又立住道:“不枉父子一場,你我皆看走眼了。”

一片靜寂。

我自出門而去,不再言語。

轉出宮門,就見着連之。負手踱步,顧盼連連。見着我,忙的奔過來。赤紅雙目,牢牢握吾手,一疊聲兒的喚道:“怎麼起來了,太醫怎麼說?”

我搖搖頭,他急道:“莫非又和武聖口角了?你身子不好,何苦惹惱他?”

我輕道:“回府吧,累了。”

連之嘆口氣,壓下滿腹話兒,只道:“也是。”

正欲上馬,一個小太監牽匹馬趕來,口裡喚道:“三王爺留步,留步——”

皺眉停步,他忙跪下道:“皇上口諭…”

聞言不樂,卻也只得下馬,正欲跪下,小太監忙的攔了:“三王爺請起,皇上說了,王爺今兒不大好,規矩就免了。”

我望他一眼:“那就有勞公公了。”

他忙的打個躬:“王爺言重了。皇上說,王爺忠心爲國,不宜操勞,特賜馬代步。”折身牽馬過來,雙手捧了繮繩奉上。

我面上一笑接過:“懸光驄?好馬,好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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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太監陪笑道:“皇上還說,今兒王爺早些回府歇着,莫要飲酒,莫要…”我一瞪眼,小太監身子一抖,不敢再言。

連之忙拉他過去,塞塊銀子,口裡笑道:“有勞公公了,下官自會將王爺送回府上,請皇上放心。”

小太監笑笑,也就告退了。

連之待他走遠了,纔回身輕道:“板着個臉,嚇得死人。”

我理理馬兒鬃毛,不鹹不淡道:“連之,我想先去個地方。”

“我曉得你要去何處。”連之嘆口氣,“我不放心。”

“那你與我同往也無不可。”

連之淺淺一笑:“你先去,我身上只帶着銀子,沒有帶酒。”

也就一笑,各自翻身上馬不提。

中元節,鳴禽枝頭消魂。可嘆一片清歌,都付與流水。欲共蓮花低訴,恐芙蕖清寡,不解情思。念幾番沉浮,哀情別緒,誰與溫存?

空樽夜泣,青山不語,白日懸空。翠玉山前,惟是有,一樹無花,搖盪薄雲。天長夢短,問何時,重見芳綻?嘆方罷,憂無處尋個利刀,直斷心上纏愁。

一山梅樹。不到花季,不聞香,空餘嘆息。

緩步上山,尋得那棵梅樹,輕撫枝幹,不知言何,不知何言。

解下月華劍,撅地數尺,自懷中取了瓷瓶,將裡頭素灰盡數撒下。閉目一嘆,又蓋上新土,舉目望時,心內暗道,今年雪後,這一枝,該着更潔了。

鐿哥,你冷清多年,今兒有人來陪,也可略解。

再等幾年,我亦來會,莫要閉戶不啓纔是。

我日思夜想,你卻終不來會,原道是你不願再來這俗世。今兒一想,倒也是,這兒污濁一片,莫要污了你的衣角。

你不來,我自會去。

早刻進骨來,溶進血裡,那一分一寸,何處不曉得想你。口裡說的,無非是你哄我,我哄你,心裡想的,也不過是你騙我,我騙你。

我只求你曉得一點,一呼一吸間,必是念你一聲。這天地空蕩,若沒了你,叫我如何自處。

我早不是立在四角天際下,只會眼光追逐你的劉鍶了。

但若還能有點真的,也是對着你的時候兒。

今兒埋這兒的孩子,是我欠了的。他太老實,命也不好,身前折辱他的,我必討回。亦怕他身後還被欺負,勞煩鐿哥一陣子…至於我,此生還了你,來生亦只隨你,只盼得空能還。

待這頭兒罷了,我願長埋翠羽山,生生世世不再離開。

身後一陣腳步,也就立起身來:“這麼久,花雕很難買麼?”

“我帶來的並非花雕,可你也會有興趣的。”

這聲兒…我搖頭道:“在這兒,別說那些醃雑的。”

身後人輕笑:“你沒把我趕下山去,看來我在你心裡,還不算很髒。”

我扭頭一笑:“有我在,哪兒輪得到你說髒?韓焉,你還真是神通廣大,曉得到何處找我。”

“若不是有急事兒,我也不敢來這兒。”韓焉着件淺紫的衫子,衣襟帶風,飄然自得,笑得淡然。

“甚麼事兒回了府再說吧。”我搖搖頭,回身道,“這回子,不樂意想那些。”

韓焉行至我身後:“這兒是你的禁地,我原不該來的。”

“來都來了,何必說這些。”

韓焉沉默一陣,突地衝那梅樹跪下,叩首三記,口裡道:“不才韓某,給二王子磕頭了。”

我抿脣望着,並不言語。

韓焉跪着不起,雙手合十:“二王子莫要生氣,今兒韓某冒昧來了,就是想請王子作個見證,於二王子麪前,韓某必不說假話!”

我還是立着,根本不搭理他。

韓焉輕道:“剛三王爺埋的那個孩子,叫文思,姓歐陽,是豳國人,家世青白,其父曾任豳國禮部尚書。書香門第,滿門才情,其人耿誠聰慧,長得極是討喜,行事穩妥,二王子可放心。”一頓又道,“他是我一手送至三王爺身邊兒的,三王爺喜歡他,叫武聖不樂,好容易得着機會,抓了起來。三王爺不好動手,我就擅自作主,想救他出來,不想陰差陽錯,反害了他的性命。”說着又扣個頭,“韓某句句屬實,不敢欺瞞。現下心裡愧死了,不知怎麼和三王爺說,求二王子示下!”竟伏在地上,不再起身。

我負手冷笑一聲,回身行遠。

行到山腳,見着連之,不由皺眉:“來了多久,怎地不上山來?”

連之躊躇一陣:“我來時,見着韓焉…”

我嘆口氣,拉他手道:“這兒還是靜些好,今兒來了好些人,打擾鐿哥多時了,這就回吧。”

連之瞅眼山頂:“韓焉走了?”

“他?”鼻中一哼,“他有話和鐿哥說,我不想聽。”擡腿就走。

連之忙的拉住:“你留他一個在山上?”

“他武藝不差,也不缺銀子。這山上除了雀鳥,只有梅樹,你還怕出個猛獸吃了他不成?”我冷冷一笑,“要說,我倒還怕他一把火燒了這山頭呢。”

連之眉頭輕顰:“韓焉說你必不理會他,叫我帶句話給你。”

我似笑非笑瞅他一眼:“他叫你帶話?”

“是。”連之硬着頭皮道,“他說武聖當年的四大密侍查到了。”

“哦?”我左眉一挑,“他如何查到的?”

“這個…他沒說,我亦不好問。”連之搖首道,“他說,四大密侍,沈莛秦莘是你見過的,另外兩個,一個是胡大夫,也就是那個甚麼古大夫,另一個,就是…”

“高公公。”我嘆口氣閉目。

“你,你曉得了?”連之語帶詫異。

“我只是奇怪,韓焉怎麼曉得的。”搖頭舉步,“看來,我看走眼了許多人。”

連之追上來:“你就這麼放着韓焉不管了?”

“他?他不是我能管的,亦不是我該管的。”我勉強一笑,“眼下有別的事兒,比這要緊十分。”

連之搖搖頭,與我回府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