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蝴蝶不願一雨成秋

番外三蝴蝶不願一雨成秋

利刃刺進胸膛的那一刻,鮮血綻放如花。

我微笑着閉上眼睛。迎面襲來的,當是永恆的黑暗吧,我身無長物,唯一握在手中的,僅是永不褪色的回憶。

那回憶裡,明媚與陰沉,清朗與灰暗,交織成的,不過是一個名字。

劉鍶。

劉鍶…

那個曾經無數次在心頭默唸的名字,如雪水般滑過脣齒之間,再緩緩呼出,彷彿帶走了一生的情愛執念,拉扯出靈魂深處最豔麗的痛處。

那痛處,就是一個潰爛到綻放鮮血的傷口,肆意的在心頭滋長,開出此生難以企及的芬芳。除非血脈不再暢流,否則永不凋零。

只爲那一個眼波流轉,甘願逃離世俗禮教名節大妨,甘願爲他遠走流離,甘願爲他,只是爲他。

他如何值得你如此?韓焉皺着眉頭,疑惑難解。

我垂目尋思良久,亦只能搖頭嘆笑。

一如此刻,我眼見思念他的力量從胸前奔涌而出,反生出一絲快慰,終有一日,我也能甩開那些醃雑瑣事,將一顆心捧出來奉上。

莫要笑我亂了心智,竟至爲一人意亂情迷。只若是他,便也罷了。縱生時輾轉難安,死後棄葬荒野,亦無半點好怨。還得想一回子,笑一回子。哪怕痛得刻進骨裡,化進夢裡,流在血裡,疼得撕心裂肺肝腸寸斷,卻也只是拭了眼角氤氳,忙的雙手合十,感念一聲,玉皇大帝你明目千里,佛組釋迦你渡化世人,今生叫我遇着了他,遇着了他…

可爲何偏偏遇着的是他。

那個人,就是笑起來,眼裡也凍着萬年寒冰;惱起來,面上也帶着三月春花。眸子裡,終是含着淡淡的倦,深深的念,淺淺的怨,沉沉的憂。滿滿的思慮,飽含着無邊無際的詭秘與謀劃,雜糅着萬種風光,匯成了一碧深潭,探不見底兒,望不見頭兒。眼光清澈如生絲,織成密密實實的網,絡住一尾尾笨魚,自甘淪陷。

韓焉指了懸崖峭壁,心甘情願奮不顧身的,卻是我。怨不得天,怨不得地,就是我自個兒,也不怨。

往昔瑣碎似蝴蝶飛過,伴隨着滾燙的情思和血涌出,點點耀目。我伸出手去擒住一隻,想託它帶句話兒。還沒開口,翅膀上的熒光早散。

就如這情,一開頭兒,已然曉得是這般慘淡收場。

並不怪他,他又不欠我。尋根究底追那最初一步,不是他,而是我。我太自不量力,竟去招惹他,自尋死路。他非但沒有怪罪,反將我留在身邊,許下我自在身份,來去由己。

他卻怎麼曉得,除去他身側,這天地與囚籠何異。自初見再至死心塌地的要跟他,前後不過月餘。該當如何解釋?我亦只能垂目含笑了。

只爲他,曾因我眼中有過憐惜。

那紛繁駁雜卻異常清亮的眼中竟只有一種神情。我顫抖着合上雙眸,若是夢,且不醒吧。身下恥辱的痛苦,雖已痊癒,卻化作心上的又一道傷痕,不斷提醒我,莫要忘了這身子早已醃雑,如何配得上這樣兒的人。

若他離我而去,棄如敝帚,視如塵泥,我也許不會如此笨拙,硬生生撲上去。

因着他,離了身生之國,遠行入衛。卻不覺得苦楚。只爲身邊,有個他。

他少言,他敏銳,他冷漠,卻鍾情於酒。

父親曾嘆息過,一個人,若是飲酒如水,則是心中有情。他的情,又在何處。

輾轉打探來的,卻是早已塵封的往昔。那人年少時的過往,那些無法追回的感傷,刻在他的眉間,刻在他的眼簾,刻在他決口不提的心頭。

我只能遠遠觀望,一如幼時見着花開蝶來,不敢伸手去觸,就怕驚起了那分安寧。

那分波濤洶涌的安寧。

他心裡含着的苦,就是睡時,亦在眉宇間留下波紋。

夜夜守在他身側,無論如何用力,終是撫不平,反倒吵醒了他,又驚又羞,還累他溫言勸慰。

他有禮而節制,並非如我初時想的那般肆情。大多時候兒,只是擁着我入眠,絕非知憂打趣說的。他心裡塞的滿滿的,哪兒有我的位子。

於是我癡纏,我索取。他多是溫柔的憐惜,飽含着溫情,身上淡淡的愁,化作迷迭的香。包繞着我,淹沒了我。他眼中的情意,卻是冷靜剋制,雖然我早已沉溺。那身經骨,細膩多情。我握住骨節分明的手指,笨拙的以爲能相守相依。

無法詢問,無法探得,我小小的驕傲在張牙舞爪,我不要他的同情,我不要他的憐憫,我要的,是堂堂皇皇立在他的身後,哪怕是末席。

可他卻是爲我,開罪了不少人。

雖然曉得,那裡頭兒,定是含着隱情,可我就是歡喜。

謊言沒有揭穿,就當作真實吧。

他寵着我,他慣着我,他憐惜我,他早早爲我打算好了,我只能笑着承受,掠過心頭的不安,只當是昨夜敲打屋檐的雨水,讓我在這火熱的夏天,守住一絲心內的清涼。

於是我惶恐,我開始希望更多。我要的不是寵,不是憐,而是愛。

我渴慕有朝一日,能堂皇的立在他的身側。他做他的人上人,我只求在他心裡留得方寸之地。

我竟忘了,那是個沒有愛的人。

何況他身邊的人,哪一個不比我出衆,我又算得了甚麼。

於是這愛,變成了隨着名字帶來的一聲嘆息。

我糊塗了。

我想要遠離他,放逐自己,在沒有他的地方獨自清醒。

連之是好人。溫和知禮,眼中的柔和,來自家學底蘊,來自天生貴氣。他算是少年公卿,難得不傲氣。就是知我底細,亦絕口不提,處處留心,真不知我隨着他,是幫他,還是煩他。

子敬是好人。寡言守禮,眼中的堅毅,來自王家職責,來自忠心不二。他算是一等忠臣,偏又不做派。明明曉得我身份,卻從不另眼相看,處處寬和。真不知我隨着他,是看在我,還是看在那人薄面。

可是豳國聽慣了的雨聲,在我耳中,變成了流淚的嗚咽,替我傾盆而下,始終澆不熄那一份小小的愛意。

清晨起來時,驛館的樹下一片狼藉。今春的花落何處,已然無跡可尋。恍惚間記起那人舞劍,翩若驚鴻。是了,是了,那個清爽的吻,讓我萬劫不復。

按住脣間,此時的他,遠在萬里之遙。

繁花散盡,各自唏噓。該飲酒,當賦詩,唱大江東去。我卻愣在那裡,涼風帶起寒意,原來少了他,一雨如秋,端的好沒道理。

不過短短月餘,身子上每一處都嘶叫得驚天動地,我不用刻意去聽,也知道喚的,不過是個再熟悉不過的名。

劉鍶。劉鍶…

我本該避諱,他卻不在意。曾戲言:“文思文思,你我皆是一個字輩。”

我又怎能與你相比?你的“思”,帶着寶劍磨礪的影子,帶着功成名就的璀璨。我不過是,不過是默默的觀望,只是思,只是思…

思念那個遠在天邊的人,思念那分遠在天邊的情。

恍惚中,牆頭飛身而下的,莫非是他?

利落的身手,毫不留情,莫非是他?

不對!就算是是他,又怎會對衛國士卒下手。

這一遊疑,一網成擒。

我並未挨餓受凍,也不曾受刑。只是每日裡不厭其煩的答話,翻來覆去,只有一句。

我不知道他在哪裡。

其實我說謊的,他在這裡,左胸深處,用那細瘦的肋骨包裹着,緊緊密密。

我並不害怕,那些人不敢怎樣,否則也不會如此客氣。

至少,不會讓我骯髒的身體再添污泥。

尚在夢中,卻被連之拉起。他一臉謹慎,叫我緊隨莫離。方出門,卻有一隊人來接應,連之不認得他們,正糾纏間,已叫看守驚覺。

惡戰難免。

刀光劍影,血肉橫飛。多虧他提點過我,多虧子敬悉心教習。自保勉強,脫身非易。扭頭間,卻見一劍刺向連之後心,我登時一驚。沒有出口,早已撲了過去。

萬幸,連之無恙。可他怎地慘白了臉,只管盯着我胸前。

刺穿身體就是這種感覺?我望着血流下來,竟有一絲驚喜。

原來那記着他的血液,充滿了柔情的甜蜜。

連之慌了手腳,那羣人討不到便宜,眼望人越來越多,自是匆匆離去。看守的人鬆了口氣,方要言語,連之已是萬分焦急。

他的聲音遠在天邊,進我耳中的不過輕輕幾句。

你怎樣。

你撐着。

你若有事,叫我有何面目去見他。

文思,文思,可聽到我喚你?

我努力睜眼,卻只見着一片斑斕五色,如同初次與那人交好,神遊太虛。瓊觴美酒,楊柳依依。暖風醉人,情灌夜雨。

我想告訴連之,他怎能有事。我想告訴連之,我還想見你。我想告訴連之,我從來不曾說過。雖然心中那個字醞釀多時,卻從未言說。

因爲羞愧,因爲自慚,因爲…因爲…

連之的眼神越飄越遠。

我覺得身子愈加輕盈,列子御風,今我隨行。莊周夢蝶,今我總算明瞭。

不是莊子夢見蝴蝶,亦不是蝴蝶夢見莊子。莊子逍遙半生,蝴蝶輕閒一夏。我是看客,不過一段插曲。莊子念念不忘,醒來時還自問是誰夢見了誰,其實都是無益。

蝴蝶不願癡纏,一夏足矣。

我卻貪心不足,一生不夠。

但今日,卻連最後一句亦無法親口言出。

劉鍶,我似乎還不曾親口說我愛你。

是的,我愛你。

愛在心裡,愛在命裡。

我太倔犟,你太隨性。我們終是錯過彼此,還不如莊子夢蝶,莊子還曉得問問自己,我卻沒那勇氣問你。

如此也好,即已夏末,蝴蝶當歸去。你可曾見蝴蝶去時,還纏着花問,是否有愛,才得片刻停駐?花自弄影,含笑不語。

劉鍶,你不欠我,我亦不欠你。

我,我只是想愛你,卻連這一句,也無法再說與你。

既從不說出口,也就隨風而去。若你夢見我,也別在意。此後若再見得蝴蝶,莫學莊子癡問,蝴蝶不願,一雨成秋,自當歸去。

作者有話要說:幾點說明:

1,番外的計算是按照總章來的,在第一部裡面有兩個,所以這裡是“番外三”了;

2,寫死文思逼不得已,某L自己也是真的很喜歡這個兒子;

3,想了很久,因爲太喜歡韓焉,所以遲遲沒有動筆;

4,謝謝大人們一直的支持,這個系列只有三部,某L想得太深了,以至睡覺常常都會夢見他們喜怒哀樂,所以會盡快完成,某L實在很不專業,掩面羞愧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