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容若

在老太太處用完飯,樂薇又同女眷們閒話了一陣,纔出來。未料容若竟等在外面廊橋上。見着樂薇款款行來,容若若有所思,看着她開口道:“今日皇上下了聖旨……你沒有什麼要交給我帶進宮去的麼?”這是問她要回信了,樂薇臉上一陣紅,支吾道:“這個……”容若窺見她表情,再想着方纔說要請先生的話,頓時瞭然,笑道:“倒也不拘書信,你帶點兒什麼東西也是一樣。”樂薇心裡既惱了他這般聰慧,已經知道自己的囧處,又對他的建議心中一動,於是便紅着一張臉在那思索,送東西?送什麼東西好?他什麼東西是沒有的!

容若見她思索,也不打擾,只靜靜的站在一旁打量着。月光下,湖水漣漣起波,湖光泛起月色,照在她羞紅的臉上。微風輕輕吹拂着她腰間墜着的流蘇,一下,兩下……真美啊!此情此景,仿若不在人間,眼前女子,也彷彿是月宮裡的仙子,不沾人間煙火。

可是這樣一個不在俗世中的謫仙,卻要走進那俗世中最污濁的禁宮之中,陷於爾虞吾詐你爭我斗的艱險裡去。容若心底一陣嘆息,眼光中浮起一種悲憫,一種無以復加的溫柔。他不能眼睜睜看着她帶着這樣的癡心情懷走進那殺人不見血的深宮之中,非爲自己的私心,只爲她……

樂薇緊鎖的眉頭忽然一下展開,容若但覺如同雲開見月明,四周彷彿突然大亮起來。樂薇隨手便將自己手中揉着的一張手絹遞了給他:“喏,就把這個帶給皇上吧。”容若面無表情的收了,又問道:“有話嗎?”樂薇笑笑搖頭:“沒有了。有勞你了,乖侄兒。”說完扮個鬼臉,輕快的帶着芝蘭去了。

容若也被她這一聲乖侄兒逗的笑了,摩挲這手中的絹帕,容若輕輕吟道:請君翻覆仔細看,橫也絲來豎也絲。樂薇,你是這個意思嗎?將絹帕收進懷裡,容若看了看天色,今夜該他當值,是時候進宮了。

玄燁正在乾清宮批閱着奏摺,卻幾次不能專心。他有些心煩意亂,容若今夜當值,怎麼這時候還沒進宮來?她可有回信?一時又想,自己是不是太自信了,或許就不該把她放到明珠府,讓他們有朝夕相對的機會。

啪嗒一聲,玄燁重重地將摺子合起,乾脆負手起身在殿內踱來踱去。李德全被這聲音一驚,忙上前收拾摺子,卻聽康熙喝道:“不要動!朕說過御案上的摺子,除朕外,誰也不準碰!”李德全額上見汗,忙應聲退下。

這時候便聽門外清亮的聲音傳來:“奴才納蘭性德叩請皇上聖安!”玄燁心中一喜,忙道:“是容若回來了?進來吧!”深吸一口氣,端重神色坐回御案後面,玄燁的心裡居然有些忐忑,連他自己也覺得有些匪夷所思。

便見容若低頭進來,一甩馬蹄袖給康熙行了禮。方纔取出懷裡的絹帕,雙手呈上:“這是姑姑讓奴才帶給皇上的。”李德全忙下去接了雙手放在康熙御案之上,玄燁對容若這聲姑姑的稱呼很是滿意,原本心裡還有的一點芥蒂也煙消雲散,笑對容若說:“這趟差辦得甚好!你下去吧!”容若退出殿外,手按腰刀在門口一帶巡邏。

玄燁這才拾起案上的水藍色絹子,見是張舊帕,帶着脂粉香氣,想是她今日隨身帶着的,頗有些不得要領,忽然領悟過來,頓時龍心大悅,心想,小薇來了這段時間,倒也學起咱們閨閣中的手段來了,與朕打這啞謎。不過,這樣挺好,入鄉隨俗,她若不能習慣這裡,便始終如同一個局外人一般,與朕有着隔閡。

明相府裡的時光如流水一般過去,白天樂薇就看看書,學着彈彈琴,或是逛會園子賞一陣花鳥,有時也和明珠的兩個女兒一起喝酒行令,聯詩做對,當然做詩她是不會的,但看她們做,當個編外的評委湊湊趣也挺有意思,晚間容若回來,就開始學字。偶爾閒下來,歪在自家院裡,樂薇有種錯覺,彷彿自己住進了《紅樓夢》中的大觀園似的,就少了個賈寶玉。

若不是納蘭容若這個老師太嚴厲,樂薇的日子,真可謂是琴瑟在御,歲月靜好。想起容若臉若寒霜,拿戒尺打她手心的畫面,樂薇就不寒而慄,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滿清第一才子的徒弟,是那麼好當的麼!

這日容若不當值,便閒在府裡,恰樂薇讀《古樂府集》遇着了不少難處,便捧了書來請教。剛進了月洞門,過一曲迴廊,便見西窗下着紗屜,隱隱見着容若挺拔的身形正在揮筆疾書,樂薇忙加快了幾步,人還沒進去,先就笑說:“大才子,在寫什麼?又得了好詞了!這次我可趕上了,要先睹爲快!”

說着就搶身欺進案前,一方雪箋上墨跡宛然,散發着濃濃墨香,容若見她進來,忙就要收起,卻不及樂薇手快,早一把拿在手裡,搖頭晃腦的念道:

“夕陽誰喚下樓梯,一握香荑。回頭忍笑階前立,總無語,也依依。

箋書直恁無憑據,休說相思。勸伊好向紅窗醉,須莫及,落花時。”

“好詞!好詞!真妙!”樂薇一遍讀畢,猶覺齒間留香,餘韻猶存,頓時羨慕得了不得,不由感嘆:“何時我也寫得出來這樣的詩詞!”容若收拾着桌上的筆墨,聽見樂薇的感嘆,斜了她一眼:“在我有生之年,若能見你出息至此,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樂薇爲之氣結。

可實在愛煞了那詞,拿在手裡翻來覆去的念。幾遍下來樂薇腦海裡攸的閃過一副畫面:不記得是幾天前了,她去閣樓上找書,下來時不留神就崴了腳,幾乎滾下來,恰好容若路過,一伸手就抓住了她,否則不知要摔的怎樣,這時再看手裡的新詞:“夕陽誰喚下樓梯,一握香荑”可活生生不就是那天的情境。

醒悟過來,樂薇登時臊了起來,雖不知紅了臉沒有,只覺得兩頰上燒的厲害,這時拿着那箋紙,頓燙手得不行,拿着也不是,放下也不是。擡眼看容若時,但見他負手立在窗下,似笑非笑靜靜看着她。正當樂薇窘得無處可藏的時候,容若開口了:“既然你這樣喜歡,就送給你了。可得好好收着,你知道我素來最恨別人糟蹋我的作品。”

樂薇定了定神,神態稍稍自若起來,便裝着彼此都懂的傻:“這可是你說的,送了可別反悔。”說着便故意喜滋滋的吹着墨跡待幹了好收起來,又道:“這要是傳出去,滿京城的大家閨秀可都要嫉妒死我了!”容若微微一笑。

這時箋紙攤在手上,樂薇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捧着走到案前,攤在了桌上:“既然送,可得把功夫做全了,諾,你還沒落款呢,可得用上印章哦!”容若見她一副財迷的表情,拿她沒奈何,便重又提筆加了楞伽山人的落款,又用了印。樂薇才拍手道好。

又指着紙上的文字問道:“這上半闕……”臉上微微一紅,還是說了:“意思倒明白。這下半闕‘勸伊好向紅窗醉,須莫及,落花時’可說的是什麼呢?倒看不明白了。”容若見問,深深的看着她,此刻樂薇彎着腰躬在案上,垂着眼瞼看桌上的字,兩幅長長的睫毛厚厚的蓋在黑寶石般的眼睛上,秀氣的鼻尖高高的挺拔着,因是初夏,滲着薄薄的一層汗。

若有似無的幽香從她身上傳來,容若立得近,那香全鑽入他鼻子裡,一時爲之傾倒。“好師傅,我問你呢?”樂薇見他半天不答,只當他不屑解釋這樣膚淺的東西,便軟語求道。這樣的情景下她又這樣溫言軟語的撒嬌,容若哪裡還不心搖旌蕩。定了定神,才解釋道:“好花堪折直須折,莫到無花空折枝。雖如此說,卻也要看折枝人是誰,若是摘花人不惜花,豈不辜負了那等名花?”

樂薇聞言心中大驚,面上不由變色,斜眼瞧了一眼容若,見他鎮定自若,竟似絲毫不以自己說了如此大逆不道的話而畏懼後怕。“詞的女主角分明是自己,卻敢說摘花人不惜花,誰是摘花的人?從她進這府,便是爲送她進去的啊!敢說當今的皇帝是配不上她,辜負她!”樂薇默默捲了雪箋,半晌無言。容若也沒有多話。

臨走時,樂薇終究忍不住,瞧着容若嘆道:“方纔那話,在我面前說說便罷,可別再提起了!”說着轉身欲行。

“難道你就真的願意進到那深宮大院之中,一生不見天日?”容若似沒聽進她的規勸,偏偏大聲的說道。

樂薇腳下不由一頓,沒有轉頭,心緒有一絲複雜。她何曾想?她就是不想,可是他是紫禁城的主人,人人懼之三分的深宮大院,就是他的家啊!聲音有一絲苦澀,但卻很堅定:“此心安處是吾鄉!”

樂薇走了,容若呆立在了那裡。“此心安處是吾鄉……”耳邊猶自迴盪着她那句斬釘截鐵蕩氣迴腸的答覆。他的心莫名痛了起來,這是個世間難得一見的好女子啊,原來她也不是貪慕那裡面的榮華富貴,原來她也知道一入宮門深似海,但她仍義無反顧,一切只因爲那個人,那一個在她心上的人!不因他高高在上的身份,不因他是世間唯一的天子,只因他是她心安之所在。所以,願以他鄉爲己鄉,即便再苦,甘之如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