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交友

這時樂薇才知道原來容若起這詩社邀常寧是爲着自己入旗的事,沒想到他父子好一番精心謀劃卻被自己給攪了,因此好生過意不去。一連幾日見着明珠愁容不展的,擔心皇上問起不好交差。

樂薇自己也思量了幾日,最終打定主意,解鈴還須繫鈴人,這件事因她而起,就應該由她自己去解決。二十一世紀女性的獨立思想根深蒂固,她沒辦法做到惹了禍還冷眼旁觀,等着別人去幫她收拾爛攤子。

“我決定去拜見恭親王。”這日,樂薇終於下了決心,跟容若提起此事。“負荊請罪?”納蘭容若淡淡的看了樂薇一眼,樂薇點點頭:“你不白做了我這些天的老師,一猜就知道我想什麼。”容若道:“只怕他未必領情。”樂薇道:“不試試怎麼知道?”容若想了一想,道:“你是待字閨中的千金小姐,怎麼能出去拋頭露面的?給父親知道了,必定是不允的。擡旗的事,咱們另想辦法吧,父親已經給裕親王下了帖子了。”

樂薇一哂,道:“原以爲你是個脫了俗的,誰知道也這麼拘泥!女子怎麼啦?恭親王又不是沒見過面!這件事你不用管了,我自己解決。”

常寧自明珠府裡回來後,一直沒有好臉色,府裡侍候的人都小心翼翼的,生怕觸了他的黴頭。這天未正時分,管家來通報,說明相府有人來求見,常寧一聽是明珠府上的,火就騰騰串上來,擺擺手不耐煩的說:“不見!”

管家看常寧面色不善,忙下去了,可不多一會又回來了,手上多了張字條,小心翼翼的回稟着:“那人不肯走,說務必要將這字條呈給王爺。”說着把字條恭敬放在常寧的書案上。然後畢恭畢敬的垂手退在一邊。

常寧擡起纖長的手指,拾起那一紙便箋,見上面寫的是:“龍門關,書架後,王孫近,紅妝遠。”常寧的心驟然一緊,那天與樂薇初識的情景就浮上心頭。他在那書架後,聽見納蘭性德盤問一個宮女,那宮女非但不答,還騙過容若跑進了上書房。就是那驚鴻一瞥間,便教他一見傾心。

常寧拿着那字條,臉上陰晴變換,終於開口道:“讓他進來吧!”管家忐忑不安的待了半天,生怕王爺發火,這時聽見這話,如蒙大赦,忙出去傳話。

樂薇仍舊是一身男裝拜上門來。她打定主意來尋恭親王的時候,就已經決定要對他坦誠相告,因此本不欲喬裝顯得自己不誠懇似的,但容若的意思還是要避人閒話,畢竟她還是閨閣中的嬌客,而恭親王又尚未大婚。何況她將來是要進宮的,就算她不在乎自己的名聲,也不能不在乎玄燁的名聲。

因此樂薇還是換了男裝。常寧沒有在書房見樂薇,那是男人們談事情的地方,跟佳人相見,自然是亭臺樓榭,傍柳依花處纔好。因此管家一路引了樂薇進了恭親王府的內花園。

柳暗花明,一帶疏籬下,七八品珍品牡丹開得正豔,籬笆外一方草亭,不遠處溪流淙淙。草亭中擺着一壺茶,並幾色鮮果,常寧穿着灰色的寧綢便袍,正端着一杯茶斜倚着欄杆似在賞花,又似在出神。

樂薇心裡暗贊這恭親王是個有情趣的,只這裡的佈置便得了天然之妙,一絲人工穿鑿的痕跡不見,落落大方又鄉味頗濃,頗有令人流連忘返之效。

管家將樂薇帶進亭中,方向常寧回話道:“王爺,納蘭公子已經候着了。”

“知道了,你下去吧。”常寧緩緩的轉過身來,凝神看着眼前的樂薇,好一會方道:“坐下吃茶罷。你膽子不小,敢獨自來找我?”

樂薇款款坐了,落落大方的喝了半杯茶,才笑道:“王爺翩翩君子,又不是洪水猛獸,我有什麼怕的?”常寧見她嫣然一笑,顏色竟然壓過滿園牡丹,不由就有些癡了,不由感嘆:“偏生是皇兄搶了先!”

這話裡的意思再明顯不過,雖然樂薇來自二十一世紀,臉上也有些掛不住,微微紅了臉,儘量大方道:“我今日來,就是向王爺請罪的。那日在明相府,因事起倉促,不得不謊言欺瞞王爺。事後再三思量,樂薇覺得,王爺處事頗有君子風範,不是不通情達理的人,這件事雖然明相和納蘭公子有不能說的苦衷,但我不必忌諱,王爺心裡如有疑惑,樂薇當坦誠相告,決不欺瞞。”

常寧見她說話的時候目光誠摯,便知她所言非虛。他心裡確實也有許多疑惑,一時之間,竟不知從何問起。

樂薇嫣然一笑,起身移步至牡丹架前,開口道:“如果王爺不知道從何說起,不如便由樂薇來從頭說起好了。”頓了頓,看了下頗有些迷茫的常寧,又吃了口茶,從自己做了玄燁的貼身太監說起:“我從何而來,怎麼混入了上書房,這些事情,涉及到我的一些苦衷,非不願相告,實在沒辦法說。”定了定神,目視遠方,緩緩說道:“就從我成了上書房的小太監說起。我與皇上原本就相識——只是認識的地方並不在宮裡,而且那時我也不知道他是康熙皇上。”常寧聽到這裡,心想,原來是皇兄微服私訪時就認識的。聽得樂薇一句不停的接連說下去,常寧生怕錯過了,忙又凝神細聽。

“我機緣巧合混進了宮,又進了上書房,自然就認出了他,後來他也認出了我。他想封我爲妃,我卻不願意困在後宮,因此就一直做着他的御前太監,直到那天遇見你和容若。”樂薇轉過了身,看了眼常寧,回到亭內小几邊坐下,往杯子裡斟茶,又似乎再思索接下來的述說。

常寧很默契的沒有插話,知道她還有下文。默默的在她對面坐了,也給自己斟滿茶,靜靜等她開口。果然,樂薇吃了茶,接着又講起來:“你三天兩頭的往宮裡跑,追問那個榮妃娘娘的表妹,皇上自然知道了你的用心。因見你懷疑上了我,所以……”常寧這時已經有些頓悟,聽見樂薇直言他的心事,不由有些臉紅,端起杯子喝茶遮掩過去。

樂薇倒是很鎮定,只是頓了頓,就繼續說下去:“皇上早就有了打算,讓明珠認了我爲妹子,入了納喇氏族譜,又讓明珠想法子給我弄上三旗的旗籍,因此尋上了你。怕你不承他的情,又知道你喜歡性德的詞,才弄了詩會這一出,由容若出面,搬你這尊大佛。”說到此,莞爾一笑:“沒想到我這個搗蛋鬼關鍵時候竟然出來攪局,弄砸了他們的安排。所以我只好上門請罪,自個兒的爛攤子,自個兒收拾了。”

常寧聽至這裡,大致明白了事情來龍去脈,只是有些疑惑:“納蘭容若跟你,又是怎麼回事?”樂薇淡然一笑:“他是個坦蕩君子,我亦是有德淑女。雖耳鬢廝磨,發乎情,止乎禮。我心裡,只有皇上一個人。爲了他,我連後宮都敢進,難道還不敢面對容若這樣一個儒雅君子?”

常寧看着樂薇說這話時雲淡風輕的表情,突然有些無地自容,他居然曾經對他二人的相交有那般齷蹉的想法,兩相對比之下,越發顯出容若的性情高潔來,而他自己卻落了下作。深吸一口氣,常寧又問起:“明珠父子奉旨辦這事,必然是得守口如瓶,不能泄露一分,那日欺瞞於我,也確實情有可原。只是你把這一切都告訴了我,就不怕泄露出去皇上怪罪嗎”

樂薇淺淺一笑:“我剛不說了嗎?明相父子是不敢說,可我有什麼不敢的?就是皇上知道了,也沒什麼大不了。只不過又要叫他頭痛兩日,想法子遮掩了。我只是不忍心,卻不是不敢。再說,要是信不過你,我也不來這一趟了。擡旗的事,明珠也能想出其它法子。”

常寧飛快的瞟了眼樂薇,有些不明白她哪裡來那麼大底氣,就算皇兄極爲寵着她吧,她卻怎麼對皇權一點畏懼之意也沒有?不過無論如何,樂薇如此信任他,肯把一切坦然相告,這已經讓他很是開心了。

“你爲什麼相信我?你既然知道我對你……就不怕我把這事情透給太皇太后,她是斷然不會讓你進宮的。你進不了宮,我不就有了機會?”常寧黑亮的眸子看着樂薇,看不出是什麼心情。

樂薇呵呵一笑:“恭親王常寧怎麼會是這樣的小人?你跟容若不同,既沒有他那樣犧牲自己,成全別人的偉大,也不會如他那樣輕易退開一邊,爭你是要爭的,只不過你必然爭的光明正大,不會做那等鬼蜮之事。”

常寧聽了這話,半晌沒有做聲,心裡卻如萬馬過境一般,不知是個什麼滋味,他這半生,一直被人認爲是荒誕不稽,旁人對他的尊敬什麼的,不過都是看在恭親王這三個字上,當面卑躬屈膝,轉過身還不知道怎麼唾棄。從沒有人像樂薇今日這般,誠懇真摯的信任他,說他光明正大,堅持不棄。

雖然他沒有做聲,可是從這一刻起,卻在心裡將樂薇引爲了知己。自覺這一生中,紅塵裡能有如此一個紅顏知己,已經是莫大的滿足,就如同樂薇所言,他不會不爭而退,但儘自己所能去爭之後,如果結局仍然是不可得,他也沒有什麼遺憾,因爲他已經得到了一個知己。

“阿桑奎。”常寧叫過管家,吩咐了幾句,轉過頭來:“旗籍的文書,我已經準備好了。還須加蓋一個內務府的關防,這對明珠來說不成問題,我就不多此一舉了。”說話間,阿桑奎已經取了文書過來,常寧也沒有看,轉手就遞給了樂薇:“這是鑲黃旗的空白旗籍憑證,上面我已經簽了字,只管填上名字便成。”

樂薇微笑着接了過來,她也比較好奇這八旗的旗籍文書是個什麼樣子,因此仔細看了一番才收進懷裡,跟常寧道:“多謝你了。”常寧擺擺手:“說謝,就見外了。只是有一句話,我知道你大概不願意聽,可我還得說。”

樂薇看着他眨巴了幾下眼睛,似乎不明白他說什麼。常寧側轉身去,目光幽幽的看着遠方,低沉的聲音透着一絲沉重:“紫禁城,是進得去出不來的地方,你現在要是後悔,我還有法子幫你脫身,要是進去了……樂薇,苦海無邊啊!”

樂薇聽着這發自肺腑的話,心裡一陣感動。幫她脫身?那擺明了是得罪皇帝的事情,冒着性命的風險,雖然他跟玄燁是親兄弟,但自古以來,帝王家的親情有幾多是經得起考驗的?紫禁城……苦海無邊……她何嘗不知?爲了這,她心裡有過多少掙扎?就算眼前,其實她也沒有真正的拿定了主意要進去,拿主意的是玄燁,他霸道又專斷,壓根沒有跟她商量,完完全全的乾綱獨斷了。

可是她同樣也沒有勇氣去反對玄燁的決定,因爲除了這條路,她也想不出可以和他光明正大在一起的其它法子。輕輕嘆息了一聲,樂薇的聲音幾不可聞:“爲愛,值得一試。就算是牢籠,有他在,便是我的海闊天空。”

常寧還怔忡在樂薇最後的一句話中,連樂薇低聲告辭也沒有留意,直到阿桑奎將樂薇送出了門回來覆命他才反應過來,但佳人已去,空留餘香。常寧惆悵的站在牡丹花圃旁,結實的肩膀上擔起遠遠的一輪斜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