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入宮

回到京城, 已經到了月底。明珠府裡喜氣洋洋,預備着府裡即將到來的兩門大喜。一是大小姐馬上就要進宮,再者就是二少爺即將迎娶少奶奶。下人們都是整天價的忙碌着, 雖然忙, 但喜事當頭, 賞銀是少不了的, 何況兩樁兒喜事都是連着上頭的皇恩, 據說少爺的婚事皇上還會來主婚呢。因此底下人再忙再累,都是心甘情願,能爲皇上辦事, 就沒有賞銀,面上也有光啊, 何況明珠出手一向大方。

容若護着樂薇的車駕, 回到府裡, 一眼見着正準備出發去廣東下聘禮的車隊,臉色頓時變得蒼白。將樂薇送至府中, 容若踉蹌着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這滿府裡的人都是喜,獨他一個人悲。

玄燁回宮,積壓了一大堆的政事等着處理,忙碌得抽不開身, 也就沒有和明珠府裡待嫁的樂薇通上消息。時光如水, 眨眼間便是七月初六, 惠妃納喇氏進宮的日子。酉正時刻, 一乘軟轎上掛着明黃燈籠準時停在了明珠府門口。早已預備妥當的明相府中門大開, 從府門口到內院以及半條相府街都掛上了大紅燈籠,直映得黃昏也如同白日。

樂薇身着內務府送來的簇新妃位朝服, 一張粉紅輕紗覆面,扶着芝蘭的手,在衆人的簇擁下款款來到門前,領着衆人伏低身子靜靜等着太監宣旨。

領頭的內務府太監拂塵一擺,高揚起頭,宣道:“奉旨:惠妃納喇氏於酉時末進宮,賜居翊坤宮。欽此——”樂薇低着身,叩頭道:“臣妾納喇氏樂薇接旨,謝恩。”於是衆人起身,樂薇又轉身拜別明珠,慌的明珠忙虛扶:“娘娘怎能行此大禮?明珠萬萬不敢當。還請娘娘趕緊上轎,莫要誤了吉時。宮中不比家裡,請娘娘萬事細心,多多保重。”語到後來,言中殷殷之意溢於言表,真情多過虛應,眼角竟泛起淚光。

樂薇心中感動,沒來由鼻子一酸,強忍着纔沒落下淚來,哽咽道:“哥哥也自己珍重。過猶不及,望哥哥千萬記得妹妹這句話。”眼光向着人羣中一掃,老太太、太太都來了,大少爺揆敘也在,獨不見容若。心底嘆息了一聲,心道如此別離場景,不來也好,來了也不過徒增傷感。轉身上了轎子,四個小太監擡起轎來,轎前四名御前侍衛開道,明黃燈籠晃晃悠悠,漸漸消失在衆人眼簾。

人羣后,西牆下,燈籠暗影裡,立着一個清瘦的身影。模糊的眼眶裡那明黃的燈光終於變成天邊星辰一般的小點,最終消失不見。淚水不知什麼時候已打溼了衣襟,此一去,從此紅牆相隔,如同天上人間,永不相見。跌跌撞撞,如同失魂落魄一般奔回書房,鋪開宣紙,尚未提筆,容若只覺得心中大慟,喉頭一甜,一口心頭血竟然奔涌而出,染紅了雪白的紙張。

不及揩拭,腦中辭藻奔涌,若不能此刻一吐爲快,這胸中的鬱結只怕會要了他的命,提筆凝神,一行疾書:

“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爲誰春。槳向藍橋易乞,藥成碧海難奔,若容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納蘭性德康熙十三年作於淥水亭。”

樂薇坐在金碧輝煌裝飾一新的翊坤宮正殿中,靜靜等待着她的良人——康熙皇帝,她的玄燁。夜色漸濃,月已中天,那個早該出現的人卻遲遲沒有出現。燭花剪過幾遍,天邊即將露白,芝蘭幾次欲言又止,滿殿侍候一宿的太監宮女早有不耐——最後,她終究是沒有等到她的玄燁,等來的卻是晴天霹靂一般的消息:皇后赫舍里氏昨夜誕下皇子,卻因產後血崩鳳駕薨於儲秀宮。

傳旨的太監腳不沾地的去了,趕着去下一處宮室宣旨。樂薇來不及震驚,忙脫下吉服,換了一身素淨宮裝,帶了芝蘭趕緊奔赴儲秀宮。玄燁,他此刻該有多傷心?樂薇心急如焚,就算此時她去了,也不能和他說上一句話,她也希望自己早一刻站在他身邊——在他最需要她的時候。

儲秀宮,已經全部換上了白幔白燭,後宮嬪妃,已到了十有八九。突然到來的樂薇讓無數人側目,尚未進宮的她早已經引得後宮無數人關注,沒想到進宮後大家第一次見面竟然是在皇后的梓宮。底下有人竊竊私語:“你們說,這惠妃剛進宮,皇后娘娘就沒了,這是不是太巧了啊……”“有人瞧過惠妃的生辰八字嗎?是不是她剋死了皇后啊……”這些話,若有似無的飄進樂薇的耳朵裡,可是她此刻顧不上這些,她的眼神,只在人羣中搜尋一個身影的存在。

終於,她看見他了,玄燁。他已經換了一身白色綢服,全身上下,只餘明黃色的腰帶顯示着他尊貴的身份。他扶着皇后的靈柩,低垂着頭默默的站着,看不見他的臉,卻依然顯得那樣蕭索落寞,樂薇甚至可以感受到他哀慼的眼神,那雙漆黑的眸子裡,此刻定是裝着深不見底的悲傷。

襁褓中的皇二子已交給奶孃抱走。太皇太后一臉哀容的坐在上首,緩緩開口道:“皇帝,節哀啊!赫舍裡已經走了,皇上不宜過分哀傷,當以江山社稷爲重啊!”

太皇太后的話還是有分量的,皇帝聞言緩緩轉過了身,面對着跪了滿殿的嬪妃宮人,目光掃過衆人,在掃過樂薇的時候,驟然一頓,他忽然想起了什麼,今天竟然是她進宮的日子。

樂薇感受到玄燁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她不敢擡頭看他,更不敢有任何迴應。她緩緩的擡起一隻手掌,拇指和食指一搭,做了個OK的手勢,往常他們兩人的時候,她曾經教過給他。

“我很好,你也要好好的。”這是樂薇想要傳達給他的訊息。玄燁的目光移開了,自始至終,他臉上的神情都沒有變過。可是他已經安心了,他失言於她,她一點兒也沒有怪罪。

“皇后自入宮以來,溫柔淑惠,恩澤六宮,朕意擬‘孝誠’二字,你們以爲如何?”玄燁低沉的聲音緩緩傳來,隨侍在皇帝身邊的索額圖及禮部官員聽問,俱都思索起來,管着禮部的熊賜履道:“皇上擬的很好,臣以爲尚可以加上‘仁’字,方顯先皇后恩被天下之德。”玄燁點點頭,問索額圖:“你以爲呢?”索額圖尚未從赫舍裡的突然離世中醒過神來,心裡兀自惦記着那個沒孃的中宮嫡子,尋思着怎麼提起立儲的事情來,忽然聽見皇帝問他,忙道:“皇上和熊閣老擬的甚好,臣附議。”玄燁便道:“如此便讓禮部上諡號吧。”又對衆妃道:“皇后仙去,後宮以貴妃鈕祜祿氏爲尊。各宮事務暫由貴妃和佟妃協同打理,你等務必要恪守宮規,好好爲皇后守靈。”衆嬪妃都叩首遵旨。鈕祜祿氏聽見皇帝將後宮事務交給她,心中竊喜,面上卻一臉戚容,向康熙磕頭道:“臣妾遵旨。只是皇后突然仙去,臣妾哀不能自持,皇上又突然將這樣大一個擔子交給臣妾,臣妾生恐力不能及,辜負了皇上重託。”玄燁道:“有老祖宗替你看着,你只管放手去做。”太皇太后也道:“皇帝,你放心去吧,前頭還有多少大事等着?這裡有我呢,亂不了。”

玄燁點點頭,若有似無的瞟了一眼樂薇,方帶着索額圖等大臣去乾清宮理事。這裡鈕祜祿氏便按着制度一一安排分配給皇后守靈及喪事裡一切事務,一切井井有條,絲毫不亂,太皇太后看得也暗暗點頭。

樂薇回宮之後,每日便按着時辰到皇后梓宮磕頭,守靈,輪到翊坤宮值夜的時候,便在梓宮守夜。因大家都忙着皇后的身後事,一切後宮紛爭都暫時停歇了下來,樂薇這個新人也就在忙碌中暫時被衆人遺忘在了腦後。何況,皇后一去,後宮爭鬥的焦點自然落在後位的歸屬之上,這頂桂冠無論如何是不可能落到初來乍到的樂薇身上的,有力爭奪這頂桂冠的,除了鈕祜祿和佟妃兩位貴妃,再有就是出身顯赫的正黃旗旗主的女兒,宜妃郭絡羅氏。

因此,後宮各宮,衆嬪妃小主私下底計議的,多半都是那位主子可以登上後位,一時間,投奔鈕祜祿氏的,佟佳氏的,郭絡羅氏的,都各有之,相較之下,鈕祜祿氏呼聲最高,畢竟皇帝將六宮管理大權交給了她,這本身或許就是一種暗示。樂薇處身期間,只靜靜的聽他們議論,有時候別人問起,她也只是笑說:“我只是個新來的,什麼都還不懂,這些事,我只瞧着吧。誰當皇后,還不是一樣的?”熟悉歷史的她自然知道,玄燁的下一任皇后,便是出身顯貴的鈕祜祿氏。

惠妃納喇氏,進宮之前原被衆人認定了是眼中釘肉中刺一般的風雲人物,誰知道一進宮趕上皇后這檔子事,皇帝幾乎停了一月不曾翻牌子,就是復牌以後,也沒有翻過惠妃的牌子,甚至從來都沒有踏進翊坤宮一步。因此衆人防備她的心也都淡了,反而像看笑話看她這個一進宮門就坐冷板凳的惠妃,枉自高居妃位,受恩還不如一個低位的貴人。想必給她這個位置,也不過是看在明珠的面子上吧。

對於自己逐漸成爲後宮中被遺忘的存在,樂薇倒覺得正中下懷反倒是急壞了芝蘭等一干貼心的宮人。而餘下那些翊坤宮的下人,就有好些沒了耐心的,整日的侍候着這樣一位沒前程的主子,連帶着奴才也不得臉,有什麼意思?

樂薇一點兒也不着急,她瞭解玄燁,她知道,他不來,是因爲他還欠着自己一個承諾,一場婚禮。低頭凝視着左手無名指上那熠熠生輝的鑽石戒指,樂薇心中安定甜蜜,她知道,離那一天,已經不會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