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已經有幾宮嬪妃到了慈寧宮, 都由太監們張羅招呼着喝茶吃點心,隨意聊着天。樂薇到的不算晚,只是其餘幾宮主位妃子, 如宜妃郭絡羅氏, 榮妃馬佳氏都是帶着本宮的其它貴人、常在等小主一起, 烏壓壓的一大羣, 而樂薇的翊坤宮卻是她獨居, 一直沒有安排小主住進去,因此妃位之中,就她一個人是孤家寡人, 顯得有些勢單力薄之餘,又顯得與衆人那麼格格不入。
宜妃郭絡羅氏是個火爆性子, 對於惠妃的專寵早已是心中不滿了, 因此見着樂薇一個人來了, 便冷冷的道:“惠妃妹妹果真是好福氣,皇上心疼妹妹, 偌大一個翊坤宮就給妹妹一個人佔着,又不用像我們這樣費心思管着一大宮人,真是好清閒啊!”樂薇尚來不及應對,宜妃的話早已像扔下了一個重磅炸彈,連鎖反應之下, 其它妃嬪早已附和着七嘴八舌起來, 就算樂薇此時要開口, 都找不到空子。
然而蘇茉爾適時的出現剛好解了樂薇的困局, 大家一見着她來, 俱都自覺的住了口,既然蘇嬤嬤出來了, 太皇太后也定然即將要出來了。蘇茉爾已經有了些皺紋的眼淡淡的掃過一衆嬪妃,略微向衆人一福:“老奴向各位主子請安。”略一頓,恭謹的神色已經收起,換做凜然不可犯的莊嚴:“太皇太后諭旨:今兒個晨省免了,惠妃留下。”
每個人都凜然領旨道:“臣妾等恭請太皇太后萬福金安,臣妾等遵旨告退。”一衆妃嬪磕頭畢,都或多或少或有意無意的掃了她這個點名被留下的惠妃一眼。太皇太后的秉性她們太清楚不過了,這個專寵後宮的惠妃被太皇太后點名留下,會有什麼好事等着?只想着就讓好些個人偷笑了。
不用擡頭,樂薇都能感受到四面八方幸災樂禍的眼神,而在這衆多的眼神中,她卻似乎感覺到兩道不同的目光,循着自己的感覺在人羣中掃去,她募然一怔,竟然是她!
那一天她降臨這裡,第一個正式遇到的便是她,浣衣局的衛琳兒!那時她是多麼鮮麗明亮的一個女子,有些小小的驕傲任性,不過一年未見,怎麼變得這樣落魄?一雙曾讓樂薇都覺得怦然心動的妙目裡,盛着深不見底的哀傷。她藏身在鍾粹宮的主位敬嬪後,在場這麼多宮人,她的衣着妝容是最樸素的一個,樸素的衣着以及刻意畏縮着的自己,若不是她瞧向樂薇的目光着帶着十分的驚訝和探究,樂薇恐怕自己永遠不會在人羣中發現她的存在。她就像是妃嬪中的隱形人一般,微弱得幾乎讓人感覺不到她的存在。
感覺到樂薇的目光尋了過來,衛琳兒驟然一縮,飛快的低下了頭,卻掩不住心中的震驚:這位寵冠後宮出身顯赫的惠妃娘娘,怎麼會那麼像當年她遇上的太監小元子!此刻她已經不是當初那個懵懂不知事的衛琳兒,從突然的得寵到突然的失寵,當時她如在雲霧中,後來逐漸的明白都是因爲那張布,那“元華”二字之故!那個布團卻是得自小元子。小元子原是皇上身邊的太監,可是當她想到要尋小元子問個究竟的時候,卻傳來了他失足落進荷花池淹死的消息,於是她以爲,這一張布團裡的迷,將是永遠也解不開了,而解不開這個結,她也許永遠也不能再得到皇上的寵幸,淒冷人情寒涼的後宮,將困死她的一生,她會在孤獨絕望,受盡衆人踐踏中一直到老到死,可是她不甘心啊!她還這樣年輕,她曾經有過他的骨肉,卻也因爲他的不聞不問莫名其妙就沒了,她也還惦記着他的樣子,縱然他棄她如同敝帚,奈何她的一顆心,早已栓在了他身上。她想要回到他身旁,哪怕只一眼,讓她看看他也好。
對玄燁蝕骨般的思念讓衛琳兒突然勇氣百倍,她再一次擡起頭,看向了人羣中的焦點惠妃,準確的對上了她美麗無比的雙眸,以眼神傳達她晦澀的訊息。她地位卑微,想要主動出宮尋惠妃說話,那是不用想的,首先鍾粹宮的主位靜嬪就不會同意,再說,就是同意,她怎麼解釋她尋惠妃,是要說些什麼呢?如此只能讓惠妃來主動找她,她只有這個機會,因此她牢牢地盯着樂薇,拼着被人發現她異樣的風險。然後她滿足了,低下了頭,因爲她已經發覺惠妃看着她眼裡的異樣,這已經足夠了,惠妃覺察到了,至於事後她是否會來尋自己問個清楚,就不是她能夠控制的了。聽天由命吧,衛琳兒臉色慘白,微微閉目,深吸口氣,起身隨着鍾粹宮衆人退去。
人流像是剎那間退了個乾淨,慈寧宮中突然透出迫人的靜謐,一種危機感募地浮上心頭,樂薇突然有些害怕有些後悔,她爲什麼不先回宮帶上芝蘭,那樣至少如果太皇太后要在慈寧宮對她動手,她還有個人可以去向玄燁通風報信,可是現在……如果太皇太后真要她的命,縱然她有不死之身,只怕也會被傳揚出去,真正成爲禍亂宮闈的妖孽,烈火焚身也說不定。一陣冰涼從後脊背骨中傳來,樂薇下意識的左顧右盼,想要找個可以去乾清宮通風報信的人來。蘇茉爾似乎看透她的心思:“進去吧,太皇太后已經在裡面等着了。不必看了——就算皇上在這裡,還能爲了你和太皇太后對着幹嗎?求人不如求己!”
一句求人不如求己如醍醐灌頂一般,一下子讓樂薇收攝了心神:“別怕,玄燁固然顧忌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又何嘗不顧忌玄燁?經歷了和福臨的母子反目,她或許更加的珍惜和玄燁之間的祖孫感情。打老鼠忌着花瓶,她不會對我怎麼樣的,除非她覺得我真正威脅到了玄燁的江山社稷或是他們祖孫之間的感情。”心念電轉間,樂薇已經定下神來,隨着蘇茉爾來到慈寧宮偏殿,太皇太后正對着觀音佛像虔誠禱告。
樂薇不敢打擾,靜靜的垂手立在下方,蘇茉爾上前輕輕的在太皇太后耳邊道:“老祖宗,惠妃來了。”太皇太后微不可查的嗯了一聲,仍是給觀音上完了香宣了佛號才轉過身來。扶着蘇沫兒的手坐在炕上,樂薇忙上前下跪問安:“臣妾納喇氏請太皇太后安。”太皇太后卻沒有叫她起來,只道:“擡起頭來。”
樂薇忐忑的依言擡頭,正對上太皇太后帶着威勢審視的一瞥,樂薇心頭狂跳,花了好大的力氣才控制住自己沒有從她威嚴的目光下逃離。
“蘇茉兒,看看啊——”太皇太后意味不明的指着樂薇,“好個美人胚子啊,你瞧着比先皇的董鄂氏如何啊?”
樂薇聽太皇太后提起董鄂氏,心頭一跳,看向蘇茉兒的眼光頓時充滿了哀求,只盼這位蘇嬤嬤能替她說句話。蘇茉爾卻當沒瞧見樂薇的眼光,笑着答道:“依奴才瞧着,惠主兒這纔是天姿國色,那董鄂氏不過稍有些嫵媚,怎麼比的上?”
樂薇心裡亂跳,不知這纔在外間對她示好的蘇嬤嬤怎麼一轉眼又把她往火坑裡推,明知道太皇太后見不得後宮絕色,卻偏還要誇她絕色。
“嗯,蘇茉爾,你的眼光還在啊。”太皇太后突然就轉頭向了樂薇:“看來玄燁的眼光也不錯啊。”
樂薇知道此刻自己必須得說點什麼了,叩了下頭:“臣妾原是哥哥失落關外的妹子,吃着苦長大,比不得宮裡其它的娘娘都是真正的金枝玉葉。因此雖進了宮,時間卻不長,雖然謹言慎行,卻難免行差踏錯。若是臣妾不懂規矩犯了老祖宗的忌諱,還請老祖宗不吝教導,但凡臣妾能做到的,臣妾絕不推辭!”
太皇太后笑道:“瞧你這可憐見的,我不過是瞧着皇帝喜歡你,因此叫過來看看,說說話兒。你竟嚇的這樣?你倒是說說,你自己做錯了什麼啊,要來我這裡請罪?”
果然薑是老的辣啊!樂薇一開口就被她抓住了把柄,分明是她興師問罪,到頭來倒弄的是她畏罪自首了。蘇茉爾看了一眼樂薇,正待開口,太皇太后一擺手:“別又來亂作好人,你不許說話,讓她說,她自己說。”
樂薇咬着脣,只覺得這一刻如此難熬,似乎連頭上的青絲都要熬白兩根,好半晌才艱難開口:“臣妾實不知道身犯何罪,還請太皇太后明示。”
太皇太后冷冷一笑:“你已經自言行差踏錯,又說什麼不知道身犯何罪?打量着如今我不管後宮裡的事了,你們這些狐媚子就要反天了嗎?好好兒的一個福臨,給董鄂氏毀了,如今好好的一個玄燁,也要讓你給毀了嗎?!”博爾濟吉特氏的話聲色俱厲,樂薇只覺自己簌簌發抖,在她面前幾乎要支持不住,軟倒在地。
可是想到和玄燁的將來,如果她此刻在慈寧宮認罪,太皇太后懿旨以下,就算是玄燁再不情願,也不能公開拂逆皇祖母的懿旨。否則他這個不孝天子,就會失民心,連皇位都坐不穩。爲了她和他的將來,爲了玄燁,她絕不能認!
想到進慈寧宮之前已想透的關節,樂薇把心一橫,突然擡頭對上而來太皇太后銳利的眼:“先皇和董鄂娘娘的事,臣妾後輩之人,知道的不多,本不該妄議。可是太皇太后直言先皇毀於董鄂氏之手,臣妾不敢妄自認同。”
“你——”太皇太后沒想到這個一進門就乖順無比的惠妃突然會變得這般強硬起來,竟然敢直言反對她話中意思。
反正已開了頭,樂薇索性放開一言:“皇帝也是人,江山和自己心愛的人,就一定要放在對立面嗎?自古明君裡,江山和美人兼得的也不在少數。漢光武帝劉秀,鍾情於陰麗華,一生不變,最終成爲傳載史冊的佳話;唐太宗和長孫皇后,同樣是一對恩愛夫妻;就是漢武帝和衛子夫,不也是因爲愛情才讓衛子夫從一個微末的舞姬成爲大漢的皇后,難道漢武帝因爲有了衛子夫就不是明君了嗎?太皇太后爲什麼不曾想過,當年您若不是一意孤行,非要拆散他們,也許會是另一種結果?若非要說有人毀了先皇順治爺,只是董鄂氏一人又哪裡來那麼大本事!”
“住口!住口!”好多年了?好多年了?從福臨登基,她成爲母儀天下的太后,到扶持着孫兒玄燁一步步走上他的帝王之路,好多年了,何曾有過人敢這樣對她說話,甚至直指是她逼得先皇退位避世……“好……你好一張利口!”太皇太后的臉陰沉無比,說出的話語透着一種不容抗拒的狠意:“你說的好!當年就是我非要拆散他倆,今天就還是我非要治了你這個狐媚惑主砌詞狡辯的禍水!來人——”
門口的侍衛應聲而入,但博爾濟吉特氏還沒來得及說出對樂薇的懿旨,門口已經傳來李德全惶急的通傳:“皇上駕到——”緊接着,一襲明黃踏着大步徑自走了進來,到博爾濟吉特氏身旁躬身行禮:“孫兒給皇祖母請安。”掃了一眼地上的樂薇,扶着太皇太后的手道:“皇祖母臉色不大好,可是惠妃不懂規矩,衝撞了皇祖母?告訴孫兒,孫兒自當好好管教管教她。”
太皇太后勉強對着玄燁笑了笑,卻沒做聲。皇帝連朝服都沒換就出現在了這裡,很明顯就是趕來救人的,只是這內情她雖然清楚,卻也不能當面和玄燁撕破臉,畢竟他是皇帝,而且是一個已經樹立了自己威望,威重朝野的英明君主,她不能不顧忌很多。比如皇帝的君威,祖孫之間的感情,因此半晌也沒有發話。
玄燁心知肚明,見皇祖母沒有說話,轉頭厲色對樂薇道:“你冒犯太皇太后,罪可不輕,朕念在你進宮未久,又常在關外苦寒之地不懂規矩,且是初犯,罰你禁足翊坤宮中三個月,不得聖旨,不準出宮門一步!”樂薇哪裡不知道玄燁是趕來救她的,連忙磕頭領旨,趁勢低頭退向一邊。
太皇太后見皇帝已經發了話處罰,她便也不好再說什麼,話鋒一轉,將手旁一本冊子遞在皇帝手裡:“皇帝,你素昔是個有分寸的人,皇祖母想聽聽你對這個有什麼解釋。”玄燁接在手裡,不需要看,也知道皇祖母所指爲何,因爲手上的,正是內務府的宮嬪侍寢的記檔冊子。
呵呵一笑輕輕放下,玄燁雲淡風輕的道:“皇祖母放心,朕已撤了惠妃的牌子。”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眼光,絲毫也沒有掃向樂薇,彷彿將她遺忘在了一邊一般。博爾濟吉特氏目光一縮,看向皇帝的眼光閃爍了幾番,方點頭道:“你既然已經明白,皇祖母也無須多言了。要是福臨——”遂冷冷的目光又定在樂薇身上,這個惠妃方纔的話雖然無禮,可也是多少年沒人敢對她講的大實話。她自己何嘗不曾後悔過,自責過,當年意氣太盛,非要福臨娶她科爾沁的侄女爲後,還爲着福臨冷落皇后親近董鄂氏而意氣用事,非要拆散他們,非要他寵幸來自科爾沁的皇后。男人的愛啊,從來都不可以強求,她何嘗不知,何嘗不懂?正因爲她當年嘗過這不能強求的苦,她的夫君皇太極,自始至終,都只愛那個再嫁的宸妃海蘭珠……是不是因爲這樣,所以在她一朝擁有了天下至高無上的權力的時候,便覺得自己也有了可以左右愛情的力量?原來,還是不能的……她的強硬,生生的逼死了董鄂妃,也生生的奪去了她的兒子,福臨,順治帝的生機……
太皇太后的神情有一剎那的失神,又似乎有短短的落寞。可是隻是片刻,她就又恢復了她慣常的帶着疏離的高貴和冷漠。“既然皇帝已經發了話,你就回你的翊坤宮好好反省去吧。——你的牌子能不能復,便看你如何返躬自省。”
樂薇叩頭謝恩退出,在殿角轉身時終是忍不住用餘光掃向了玄燁,他那樣暖暖的陪着太皇太后說笑着,盡着做孫子的本分,似乎壓根就沒注意她已經退下……
如果她的牌子永不能復,是不是她就再也見不着玄燁了……深深的再偷偷看他一眼,樂薇逃也似的離開了慈寧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