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虎雖然衝了出去, 但眼前的形勢已經迫在眉睫,孫威給幾個侍衛使了個眼色,各自作好了誓死護衛康熙的準備。玄燁皺着眉頭, 緊緊拉住樂薇的手, 以毋庸置疑的口吻下令:“孫威, 如果情勢緊迫, 你們先護着惠妃, 朕至少有自保的能力!”說着,刷的一聲,抽出了藏在腰間的軟劍。
一時間刀光劍影, 劍拔弩張,情勢危急萬分。就在雙方即將動上手的片刻, 婉轉悲涼的歌聲忽然響起在每個人的耳邊:
“萬里長城萬里長, 長城下面是故鄉, 高粱肥,大豆香, 遍地黃金少災殃。
自從大雪從天降,家毀人亡苦難當,苦難當,走他方,骨肉離散父母喪……”
蒼涼的曲調, 低婉的歌聲, 悲慘的歌詞, 無一不激起了在場衆人心底最深刻的傷, 剎那間, 因雪災而受傷死去、餓死、離散他鄉的骨肉親人紛紛在各人心頭一一呈現,有些人想起了遠走他方的兒女, 不知現在可好;有些人想起了萬般無奈下爲了活其它孩子的命而換給他人作口糧的苦命的孩子;有人想起了房屋倒下的一剎那被永遠埋在廢墟里的老雙親……
一開始,只是有幾人被歌聲感染,嗚咽出聲,很快的,歌聲哭聲帶起更多人心裡的傷痛,零星的嗚咽迅速演變成無數人的嚎啕大哭,那因飢餓而起的暴虐之氣迅速被滿懷的悲傷消弭得無形無蹤,無數人跌坐在雪地上,捶胸頓足,哭父母,哭兒女,哭愛人,哭自己,哭蒼天……
哀嚎遍野,令人不忍猝睹,玄燁心下惻然,轉頭看向歌聲的來源:樂薇早已滿臉是淚,兀自抽噎着哼着餘下的曲調。
“玄燁,不要降罪他們可以嗎?他們,實在是太慘了……”樂薇撲向玄燁的懷裡,淚水溼了他華美的貂毛圍頸。
“小薇,我自然不會怪罪他們。要怪,我也只怪自己!”話音方落,便聽得蹄聲震天,遠處煙塵滾滾,黑壓壓一支官軍風馳電掣般飛奔而來。
尚未衝到近處,便聽見震天價的吼聲:“大膽刁民,竟敢造反!”“保護皇上,殺了這些刁民!”
玄燁臉色大變,急忙吩咐孫威:“速去傳旨:亂殺一人者,斬!”孫威領命而去。樂薇看着奔襲而至的官兵,以及在官軍聲威下已經簌簌發抖的災民,側過臉,躲進了玄燁懷中不敢去看。
玄燁仍然是挺直着背站在那裡,扶着樂薇的手卻在微微發抖。樂薇感覺到他的緊張,也伸出手去,輕輕握住他的:“玄燁,你已經盡力了,不要自責。”
孫威總算及時趕到了,在一場慘烈的大屠殺發生之前收緊了軍隊,玄燁和樂薇這才鬆了一口氣。
一個紅頂子穿着不知幾品的官服騎着馬一溜煙跑到玄燁前,翻身下馬,跪下叩頭道:“山東巡撫曲耿毅叩見聖上!臣救駕來遲,讓皇上受驚,臣罪該萬死!”
“什麼?他是皇上……”“是康熙皇爺……”“萬歲爺啊……”耿毅鏗鏘有力的話語頓時在災民羣中一石激起千層浪。忽然,不知是誰帶了頭,數千災民俱都跪了下來,哭喊道:“萬歲爺,康熙皇上,救救我們吧……求您救救我們吧……”
玄燁晶亮的眸子掃過人羣,沒有理跪在地上請罪的山東巡撫,高聲道:“各位鄉親——”語音一頓,人們立刻安靜下來,凝神聽他說話:“朕來遲了,朕對不住你們!朕讓你們受苦了!”
“嗚嗚……萬歲爺……”玄燁溫暖近人的話讓衆人心裡一陣暖流涌過,原來萬歲爺沒有忘了他們,萬歲爺居然說對不起他們。
“朕向你們保證:不出三日,朝廷的賑濟糧食一定發到諸位手中。你們願意相信朕嗎?”玄燁嚴肅地一掃衆人,不到三十歲尚顯年輕的臉龐上滿是威嚴,在他鏗鏘的語氣之下,沒有人願意懷疑他的許諾不會實現。
“皇上金口玉言,我們怎麼會不信?我們就等三日!”災民們相互攙扶着,齊齊下跪叩頭,萬歲萬歲亂糟糟的呼聲響作一團。玄燁滿意的點了點頭,攜着樂薇昂首走進人羣自動讓出的通道之中,走到半途,忽然想起什麼,轉身對兀自還跪在原地的山東巡撫道:“曲耿毅是吧?山東遭災都人吃人了,你上給朕的摺子裡怎麼說的?朝廷的賑濟糧食下來之前,朕命你先開山東府庫放糧救濟災民,倘若再餓死一人,朕就把你的頂子連着你的人頭一起摘了!滾蛋吧!”
曲耿毅大氣不敢喘一口,一疊聲的應着:“是!是!”玄燁鐵青着臉轉身快步直行,樂薇一陣小跑都跟不上,玄燁走了一陣,見她落了下來,才放慢了腳步,讓她慢慢跟上。
山東的官軍一路護送這玄燁的馬車直到直隸境內,被玄燁嚴命趕了回去。一行人仍舊微服回到京城。
“小薇,那樣悲涼哀傷的曲子,你怎麼學會的?”一路上,想起陵水鎮的慘狀,兀自心中惻然。馬車上,玄燁突然問起樂薇。“但凡時代的變遷,總是以老百姓家破人亡,遭受地獄般的磨難爲代價而完成的。縱然我原本的那個時代,也有不堪回首的烽火歲月。這首歌謠,原本就是描述那樣的烽火時代的。”樂薇有些感慨的道。玄燁默然,時代的變遷?果然是沒有永恆的朝代啊,縱然此刻他多麼的勵精圖治,打下萬里江山,三百年後,仍然免不了朝代更迭,時代變遷。天數使然,命運不爽啊!
“小薇,雖然你未必願意說,可是我還是忍不住想問一句,我大清國運,共有多少年?”玄燁忽然有些意興蕭索,這樣的他,是樂薇從來沒曾見着的。
“日有起落,月有圓缺,人有生死,萬物也有枯榮。這是大自然最原始的規律,也是我們這個世界可以生生不息的根本。”感受到了他那一絲頹廢因何而來,樂薇沒有正面回答他的話,“無論歷史上多麼偉大的朝代,既有盛極一時的時候,便難免有衰落的時候,一個朝代的衰落意味着另一個朝代的新生,如同一個遲暮老人的離去迎來另一個新生嬰兒的初生,這原本是最自然而然的事情,是這天地間永恆不變的規律。玄燁,別把大清的萬世江山都扛在你自己的肩上,那樣太累了,你也扛不了。只要做好自己,但求俯仰無愧天地,回首無悔自己,對得起祖宗基業,對得起天下臣民,你就已經是最偉大的君王了。”
“俯仰無愧天地,回首無悔自己?”玄燁喃喃了一句,擡眼看向遠方一輪夕陽,若有所思的看着樂薇:“小薇,我是一個好皇帝嗎?”“是的,你是最好的皇帝!”樂薇毫不猶豫的回答。玄燁笑了,夕陽金色的光芒掃進車廂,他的笑頓時光芒萬丈。
“少爺,少奶奶,過了前面這個驛站,就要進京城裡。路途遙遠,奴才們請示,是否歇息下再走?”簾外傳來孫威的聲音。
玄燁掀起簾子,看了一眼,見這個驛站頗大,驛站外還擺着幾個攤子,有賣茶水的,賣麪點的,來往客商吃飯喝茶聊天,看着還很是熱鬧。忽然便來了興致,對孫威道:“咱們就在這裡喝杯茶,歇歇腳再走吧。”
於是便停了馬車,玄燁帶着樂薇下了馬車,在東首的茶水攤子找了個乾淨位置坐下,小二忙熱絡的招呼:“客官,幾位?來點什麼茶?”孫威怕玄燁不熟悉世間的行情,胡亂答應泄了身份,忙搶着道:“給咱們少爺少奶奶來壺雨前龍井,咱們這邊秀芽就成。”小二忙答應着去了,玄燁淡淡一笑,也不責怪孫威越俎代庖——他原本不懂怎麼個點法。其實這裡最好也就是龍井,一般人看着是好茶了,放在宮裡,只是最下等的粗茶,他原也不會喝的,只是應個場景。
樂薇前世一點兒不懂茶,可是在這裡久了,日夜薰陶,也就略知一二。見孫威點了,也笑着點點頭,低聲對玄燁道:“這茶你也喝不下去,還不如叫一壺白水。”玄燁微笑道:“你這就叫不懂人情了。人家看着咱們都是貴客,巴巴兒的想着做筆好生意,你偏不解風情,白水叫人怎麼賺錢呢?豈不是坐這裡討人嫌?”樂薇臉一紅:“喝杯茶還這些講究。”說話間,小二已端了茶上來,給二人一人斟上一杯,樂薇原覺得自己什麼茶喝來都是一樣,端起就喝了一口,誰知竟然覺得難以下嚥,皺了眉頭好容易喝了下去。頓時苦笑搖頭,看來居移氣,養移體,她這舌頭,也不知不覺養的嬌貴了,竟也喝不了粗茶了。
玄燁看着她皺着眉頭苦咽的表情,暗自好笑,只作沒看見,凝神聽鄰座的幾個商人閒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