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再無言語。他不忍問,她不願答。
街邊屋檐下,水珠滴答落下,似落在心頭,驚起串串漣漪。
突然,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一衆侍衛,策馬前來。看服色,正是京兆尹府的兵馬。
一人下馬一禮,朝衛雁道:“王爺放心不下小姐,那邊脫不開身,特命我等前來,護送小姐回府!”
衛雁聞言,大爲懊惱,忍不住去瞧徐玉欽臉色。果然,徐玉欽一臉怒容,別開頭去,自行縱馬在前。卻又捨不得真的離開,在她前方几尺處放緩步伐,希望她能夠會意,跟隨上去。
而對衛雁來說,明知不可爲,又何必勉強爲之?
她苦澀一笑,頷首道:“有勞衆位大人。”
稍稍提高音調,道:“徐公子,多謝此番相助,就此別過。”
徐玉欽聽聞此語,臉上如何掛得住?他抱拳一禮:“告辭!”
立時扭轉繮繩,飛馬而逃。
那白衣黑馬,很快消失於雨霧當中。她驀然憶起:他負氣而走之時,似露出衣衫破損的肩頭,上面有一大片沁着血水的傷口……
恨自己未能及時關懷,哪怕借一方絲帕供他縛住傷口,也不會於此時此地,悔疚萬分……
這一悔疚,縈繞心頭數月……
衛雁路上遇險,令雍王大怒。賊子預謀許久,目標顯然就是他與蜀王。慶幸衛雁並未乘坐他那親王車駕,否則,美人只怕已與那車馬一同,被斬爲碎片!
同時,他也深深懊惱,若非他那幾位親衛相助,恐怕蜀王早已……
想不到,是衛雁無意之間的一句吩咐,救下了他的死敵,……
當晚他連夜進宮,早有人將此事報於陛下。他的謀士何子敬勸慰:“雍王不必着惱,今夜錯失良機,並非全是壞事。假如蜀王果真殞命於賊人之手,殿下定會成爲嫌疑最大的衆矢之的……”
在京城之內、天子腳下發生如此惡劣的行刺事件,帝王震怒,四海皆驚。兼任京兆尹的雍王雖是此次刺殺事件的受害者之一,但依舊難逃玩忽職守的罪責。帝王下令:命雍王宇文睿親自徹查此事,定要給“傷重”的蜀王,以及不幸殞命的兩名世家公子,一個交代。限期十日,違期重罰。
宇文睿從大殿中走出,臉色陰鬱。父皇言辭犀利,將他痛責。他卻不敢委屈,更不能申辯半句。
一衆等在階旁的大小官員便即圍上來,或關懷問候、或擔憂提醒、或出謀劃策。衛東康站在人羣之後,朝他頷首致意。
待一衆官員被打發走了,衛東康方走過來行禮:“殿下無恙否?”
宇文睿卻道:“衛小姐如何?”
“小女無礙。只是……”衛東康支吾不語。
宇文睿便急道:“只是什麼?昨夜那般兇險,她一介女流,又被瘋馬險些甩下車去,是不是傷了哪裡?”
“勞殿下掛心。小女只是受了驚嚇,昨夜發起高熱,頭昏目眩,不能起身。”
“小全子!”宇文睿向身邊內侍命道,“告訴鞠領衛,本王先不回京兆尹府。”
說着,拉過衛東康,道:“走,去衛大人府上!”
衛雁倚在牀頭,手裡握着一卷書簡,上面彎彎曲曲,寫有曲譜。腦海中,不停浮現出那晚,徐玉欽肩頭有傷、負氣而走的情境。
她捂住臉,淺淺嘆息。整個人縮成一團,頹然躺倒於榻上。
宇文睿推門進來時,恰恰瞧見這一幕。
他的眸中漫過一絲心疼,上前,彎身俯在她身旁,輕聲道:“雁娘,本王來瞧你了。”
衛雁陡然驚起,“雍王殿下?你……你爲何在此?”
她又氣又怒,更有驚懼在心,父親何其無恥,爲自身前程,竟任一男子,隨意進入女兒閨房?
此刻她穿着舊袍,赤着雙足,頭髮披散在背後……如此模樣,都已被人瞧在眼裡!
宇文睿眼中的柔情,濃得化不開,一聲聲輕喚:“雁娘,雁娘,……不要生病,快好起來,本王沒有太多時間,瞧你一眼,就得走了……”
“王爺請回!”衛雁鏗然跪倒,向他行起大禮,“請王爺自重身份,臣女名節是小,王爺清譽是大!”
宇文睿蹲身,將她臉龐捧在手中,“雁娘……爲何你總是……想要避開本王?本王已認定你,今生今世,定不相負……”
他的手指,撫過她臉頰……
衛雁眸中有霧,長睫一閃,眼淚撲簌簌地掉下來。
她搖着頭,哀求:“王爺,您讓臣女……情何以堪?……臣女、臣女不願……”
拒絕的話未及出口,他已欺身過來,在那令他魂牽夢縈的嘴脣上,輕輕一吻。
霎時,淚水滂沱。她閉上眼,別過臉去,心痛如絞。
那白衣黑馬的背影,漸漸在腦海中遠去,縮成一個她怎麼努力也無法看清的黑點……
宇文睿將她扶起,擡手爲她拭淚。低笑道:“莫哭,你只管放心,等本王前來迎娶。”
“你想要什麼,本王都能給你。好生休養,不要再去想昨晚的事。”
衛雁木然不答,只是垂淚。宇文睿知她性子倔強又驕傲,不以爲忤,將她的淚顏看了又看,這才依依惜別。
諸事加身,哪裡有可以談論兒女私情的時間?他如風般匆匆而來,又如電般匆匆而去。衛東康站在女兒院外,見雍王形色匆忙,經過他身旁之時,只向他一點頭,便算打過了招呼。他疾步上前,欲送雍王出去,待他走到大門口,雍王早已乘坐車駕,消失在長街盡頭……
雍王本人手段狠辣、麾下又人才濟濟,不出幾日,那被抓獲的俘虜,因熬不過酷刑,招認了同伴的藏身地點。
宇文睿親自帶齊人馬圍剿餘寇,雖寇賊狡猾、早已逃離老巢,但根據餘下種種蛛絲馬跡,分析研究,仔細推敲,那背後策劃之人,竟似是三皇子魯王!
宇文睿呈上結果,跪於大殿,等待皇帝裁決。
皇帝望着面前案上的卷宗,一筆一筆,皆是魯王罪狀。
魯王宇文厲之生母貞妃,曾經備受聖寵,後因施巫蠱之術、陷害先皇后,又與某位朝中重臣有所牽連,不清不楚,被皇帝一怒之下,親自將其斬首!死後更被廢爲庶人,不得安葬於皇陵。三皇子由寵妃之子,變作庶人之子,自此失了聖心。皇帝將其趕至其封地,非召不得進京。
不料如今,此人猶野心不減,妄圖除去皇帝最有才幹的兩個兒子、染指江山?
皇帝將厚厚的卷宗擲地,口中陰狠地吐出一字:“殺!”
衛雁坐在窗邊,仔細裁開如月剛剛送到她手上的信件。裡面一張帶有清香的信箋上,寫着呂芳菲問候她的話語。
衛雁展顏一笑,提起筆來,開始回信。
兩人自那次事後,均因驚懼而受病,各自療養數日,這纔好轉。呂芳菲邀她去呂府,參加呂老太君壽宴。衛雁不願令她失望,爽快應允。
因着之前兩位郡王受人刺殺一事,京都人人自危,午後的街頭,便少見行人;城防宵禁也越發嚴了。呂老太君的壽辰趕在這個時候,不宜大排筵席,又因是大儒之家、不喜鋪張,因此只簡單佈置、邀客不多。
衛雁來時,呂芳菲正立在其母呂夫人身畔,與來賀壽的夫人小姐們應酬。下人稟告“衛小姐到了”,呂芳菲立即越衆而出,親自來迎。
兩人拉着手說笑了一陣,不經意說起那驚魂一晚,呂芳菲立時眼圈一紅,道:“夜夜做夢,總見到刀劍懸頭,瘋馬狂奔……”
衛雁握住她手,輕聲安慰。呂芳菲回過神來,笑着將衛雁引至呂夫人身前,向自己母親、及衆家夫人、小姐介紹:“這位是尚書衛大人長女,衛雁小姐。”
衆夫人訝然,讚道:“衛大人有女如此,焉何不爲人知?如此美貌,直追陳皇后當年……”
衛雁自是一番謙虛。向諸人一一行禮。突然一人大聲呼道:“衛雁!你這個壞人!”
衛雁朝那人看去,依稀辨認出,竟是幼時好友、當今飛虎大將軍之女霍琳琳。
霍琳琳一身火紅衣裙,立在人後,朝她嗔道:“一別五年,你竟未寫過一封信給我!”
“是霍妹妹?”衛雁上前一步,仍不敢確信,“聽聞五年前,你隨大將軍遷居南疆,坐鎮雞陵關,自此別過,五年未曾相見!將軍與夫人可好?恕我消息閉塞,竟不知,你已回到京城。”
“哼!沒良心的!”霍琳琳道,“我去看望你,他們說你病着,不便相見。之後卻再沒機會,便隨家父匆匆而去。心中惦念着你,寫了兩封信,你竟不回!衛雁,你好狠的心!”
“我……我並未收到任何信件……”衛雁極力回想着,“真的沒收到!我何嘗不惦念着你?想寫信問候,卻不知該寄往何處……”
此言一出,霍琳琳的怒容已化作淚顏,她上前一步,撲在衛雁肩頭,嘴裡罵道:“該死的!一別五年,你怎麼變得這麼好看?若不是呂芳菲介紹,我都認不出是你!”
圍觀的衆人皆笑了。衛雁也笑,打量霍琳琳的臉,道:“哪裡有?你纔是,變成大姑娘了,高了,胖了,更美了。”
霍琳琳一聽,頓時叉着腰,大聲嚷道:“說的是什麼話?莫提起我的傷心事!”
呂芳菲在旁笑道:“衛姐姐,你這回真說錯話了,琳琳最討厭人家說她胖!”
時下少女們追求峨眉楚腰,多以清瘦爲美。呂芳菲自己便是一名消瘦美女。
夫人們坐了一席,小一輩的婦人、小姐坐了另一席,衛雁與呂芳菲相見恨晚、與霍琳琳久別重逢,心中喜悅,這晚說過的話,比之過去五年還要多。
霍琳琳問起衛姜,衛雁不由黯然,衛姜額上傷痕未愈,不好出來見人……
恰巧旁人問起爲何不見“京城雙姝”中的另一人鄭紫歆,將話題岔了過去……
宴會行進到一半,忽聽宦官唱禮:“雍王到!雍王妃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