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長公主官邸大門口,華麗的馬車串起了長龍。
衣着高雅的貴人們交談着,互相行着禮,文質彬彬地彼此告別……
侍從衛士們手裡的火把與貴婦髮髻上的珠寶,還有各家豪華馬車車廂車轅上燙金的家徽一起,在暗黑的夜色中渲染出一片略帶奇幻的世界。
昏黃,
朦朦朧朧,
閃爍不定……
彷彿仙境,也彷彿夢境!
嬌嬌翁主坐在自己的馬車裡,隔着車窗和車簾看着那個距離越來越遠的世界,心裡涌起陣陣異感——說不清道不明的,總之是不舒服。
之前,館陶翁主阿嬌是故意避開了兩位兄長和諸多親戚,幾乎是以逃的方式溜出母親館陶長公主的府邸,坐上早就備好的小馬車。在這個過程中,她還頗有些不夠禮貌地拒絕了膠東王劉徹的攀談;一反慣例拋下如雲的侍女,輕裝簡從直奔西宮長樂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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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風帶來熟悉的草木清香……
還有,不遠處夜幕背景下宮殿巍峨且模糊的輪廓,都讓嬌嬌翁主無由來的就感覺安心了很多。
不過,待到確確實實走進祖母居住的長信宮,阿嬌貴女的心又莫名提了起來。
在這理應萬籟俱寂的深夜,竇皇太后的臥室竟然依然燈火通明,人影綽綽。
‘怎麼回事?都這個時辰了,大母怎麼還沒睡?’
嬌嬌翁主只隨意一掃,就發覺不對——別的不提,就憑門外廊下伺立的宮女宦官的人數,祖母顯然還沒睡!可現下早過了就寢的時間了啊!
剛想招廊下的宦官上來問話,阿嬌就見子夫表姐從另一側偏殿後的邊門拐出來。
朱子夫表姐一看到表妹回來了,頓時喜上眉梢:“阿嬌……”
“從姊,”
阿嬌將表姐拽到柱子後面,輕聲問宮裡這是怎麼了?爲何怎麼晚了,祖母還沒入睡?竇皇太后的生活一直很規律,除非出現意外情況,否則絕對是按時起按時歇。中午她離宮時還是好好的,後頭發生了什麼事嗎?
“阿嬌,”朱子夫皺緊了秀眉,低低說道:“竇家,乃……竇家……”
“竇家?”阿嬌疑惑地問,竇家能有什麼事?
子夫表姐將阿嬌拉近些,更近些,左右看看,才幾乎是套着翁主表妹的耳朵告訴原委:
本來一切太平。今天是長公主的好日子,竇太后雖然礙於祖制無法親臨女兒的婚禮現場,但也喜氣洋洋,整天開心得合不攏嘴。可沒想到正吃着晚餐,壞事就來了。
下午近黃昏時分,竇家人入宮,報告給竇太后一樁駭人聽聞的消息——章武侯家攤上命案了!而且,還是衆目睽睽下的命案!
“事涉之人,乃君侯之…之……侄孫,”
朱子夫臉紅紅的,也不知道是羞愧還是害怕:“阿父……嗯……章武侯太子從兄之子。”
嬌嬌翁主沒明白:“侄孫?”
不怪館陶翁主阿嬌搞不清楚,竇氏家族從文皇帝時開始發達,繁衍至今,與竇太后血緣關係最近的兩位侯爺都有曾孫了,若再加上旁支遠房,就更數不清了。
朱子夫表姐也有些頭暈。說真的,犯事的這房與竇太后本人的親緣關係委實遠了些,只能算勉勉強強沒出五服;不過,‘姓竇’是肯定的。這一家在竇氏宗族裡比較體面,主要是因爲家主非常能幹,長年管理着封地那邊竇氏家廟和族田的事務,幾乎當了章武侯國半個家。
“命案?”
嬌嬌翁主其實對具體是誰做的案並不在乎,倒是對細節比較注意;根據經驗,長公主的女兒很自然地聯想到京都貴族子弟最經常的惹事方式:“醉酒……鬥毆?”
竇家人莫不是喝酒喝高了,然後發酒瘋打架,結果把人打傷致死了吧?
“非也,非也!”子夫表姐一個勁兒搖頭,然後嘆口氣,如果是那樣反而好辦了。
事情要追溯到今年春。因章武侯國的家廟又到了續宗譜的年份,家廟主事就修了份書信,派兩個小兒子親自去京城送給章武侯。
入京路上,一日錯過宿頭,兩個大男孩就借住在途徑的農莊裡;不意間發現這家的女兒十分美貌,立刻動了興頭,向農家提出買妾。
農家自然是不肯的,連道自家姑娘早訂了婚,而且六禮中五禮都已完備,就差最後一步‘親迎’了,法理上已經算婆家的人了,怎麼可能無緣無故毀約,放着正室不當而去給人做小?!
兩個少年平日在章武侯國爲所欲爲慣了,冷不丁遭到拒絕,立刻勃然大怒。少爺脾氣一上來,指揮隨行的家奴家兵將莊戶老少一頓臭揍,然後扔下半袋子銅錢,就把人家女兒抓上馬車帶走了。
臨走,還趾高氣揚地自報家門,指着人家姑娘親爹的鼻子罵‘不識擡舉’,直說不服氣的話,儘管去告官!就是鬧到朝堂都不怕,有本事就去皇太后的長樂宮找回女兒吧!
“皇太后?長樂宮?!”
阿嬌聽到這裡,擰緊了眉頭,怒意馬上升騰:這樁惡行和竇太后有什麼關係?人又不是皇太后指使人去搶的。如此信口雌黃,不是明擺着給祖母臉上抹黑嘛!?
竇太后纔是真正的冤枉;無辜宮中坐,污水天上來!
子夫表姐表示完全同意,她當時聽了也氣憤。想來這兩個傢伙必定在封邑時就經常說類似的話,所以纔會講得那麼順嘴。
然後事情的發展就有些脫線了。
莊戶咽不下這口氣,帶着傷去找女婿,就是那個差最後一步就該進洞房的準新郎。
準新郎官雖然只是個不登大雅之堂的小吏,倒是個有骨氣的人,扶着受傷的岳父進京城找上章武侯官邸理論,要人。
而章武侯門呢,卻對此事矢口否認,直接將翁婿倆扔了出去;
再去,再趕;
還去,揍一頓,又趕出來……
女婿氣瘋了,就去告官。
結果,可想而知的——沒一處官署肯插手!
準新郎投訴無門,悲憤交加!
於是,就在今天下午,一頭撞死在章武侯家大門的石門柱上
“今日?”
阿嬌想了想就倒吸一口冷氣,這是特意挑的今天長公主成婚的日子啊!而且章武侯家正坐落在長安高尚居住區的繁忙地塊上,平時就人來人往的,今天要幫着操辦長公主的嘉禮,人就更多了。
“豈知如此,”
子夫表姐一邊說一邊乍舌:那準新郎也是個心思慎密果決定,臨死前準備了許多麻布,將竇氏仗勢欺人自家含冤受辱細細謄寫了,在城中廣爲散播……
至此,事情算徹底鬧大了!
捂都捂不住啊!!
到這個地步,官方就是再不願意也必須出面了。
現在,阿嬌翁主完全理解祖母因何夜不能眠了。
‘醜聞,麻煩的醜聞!’
嬌嬌翁主在心裡下了個判斷,不過,很快又想起一節:不對啊!整個婚禮過程,章武侯家有頭有臉的都在長公主官邸觀禮,沒任何人離開過。非但章武侯家,南皮侯一家也沒人缺席沒人早退。那麼,進宮報信的又是誰?
子夫表姐給出了答案:“劉氏。竇少君正室……劉氏。”
阿嬌恍然,懂了。
說起劉氏,若按夫家內部的重要性排序,絕算不進竇氏家族前十名——她的丈夫不過是老章武侯衆多兒子中的一個,既非將來會襲爵的嫡長子,也不是當今這位侯夫人親生;而論及才幹,更是稀鬆平常,都中年了也就勉強做過兩任不上不下的外官。
不過,如果從長安貴女圈的視角來看,這位劉氏卻絕對是京城竇門諸婦中數一數二的人物。因爲劉姑娘出自大漢根正苗紅的齊王室家族,本人是現任齊王的親妹妹,是尊貴非凡的齊國嫡王主。
事發時,長輩們都不在家。小兒輩想往宮裡遞消息,奈何身份不夠沒進宮的資格,情急之下只得去請有皇族血統的齊王主出頭了——還好這位齊國王女因爲害喜嚴重,沒能出席婚禮。
而竇太后知道情況後,震怒不已,連晚飯都沒吃完,一直氣到現在。
說完這一切,朱子夫扯扯阿嬌的衣袖,手指點點西邊的方向,悄悄問表妹:皇帝陛下,應該已經知道了吧?雖然到現在未央宮那邊都沒什麼動靜,也沒聽說有什麼異常。
阿嬌翁主沒回答,只遠遠地眺望未央宮方向,輕輕嘆口氣,表示完全不看好:“阿大,阿大……素不喜……”
館陶翁主阿嬌停了停,隨後將後面的話吞回肚子裡,沒繼續說出來——天子一貫迴護農人,同時也非常非常厭惡仗勢欺人的行爲。
這回,
竇家算兩條都沾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