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中的夏,是歡樂的季節。
田野上,河流旁,花繁葉茂;飛鳥與游魚,在各自的領域中展翅擺尾,盡情遊弋,追獵尋歡。
隨着農田裡莊稼的茁壯生長,農人們在估算着一步步靠近的豐收的同時,也生出了給家裡添置些物件的購物閒心;他們通常選擇的目標是鄉間市集。與以務農爲生的尋常鄉人相比,富裕很多也清閒很多的長安居民就更不願意捂在房子裡了。東西兩座大集市貨物琳琅美食遍地,出遊兼逛街購物是何等輕鬆愜意的消夏方式,何必悶在家裡?
通常,集市這類地方並不受貴家女性的歡迎;那裡畢竟人太多,環境比較亂。
不過今天市集裡熙熙攘攘、頗有些雜亂吵鬧的購物人流,卻讓馬背上的館陶翁主露出了數天來第一個微笑——不是苦笑,不是禮儀性質的假笑,而是發自內心的真正的笑容。
“此……汝之功也!”
清雅的話音從花瓣般櫻色的脣間吐出,輕得彷彿是掠過枝梢的細風。
嬌嬌翁主指的是前面三排商鋪羣。
三排,共二十一棟。每一棟都是臨街的三層主樓,附兩個側樓,後面還帶後院和倉庫,外加供夥計下人居住的一溜小平房。
全都是館陶翁主陳嬌的房產,來自二舅樑王劉武當年的饋贈。
以前因在市集中所處的位置比較偏僻,所以年收益總是上不去。不過,現在情況已經大不同了;經陸康的一番運作後,這些店鋪現在成了人流最密集黃金地段上的黃金鋪位,租金連連上調,最近更是達到比原先翻兩倍多的高位——就這樣,還有人搶着求租。
少年貴女說這句話的時候,甚至沒有回頭。
不過她肯定,她的褒獎一定不會被她身後之人遺漏——陸家少年從皇城大門口起跟到城郊,又跟着進了市集,雖然從頭到尾不聲不響,卻象影子般步步緊隨;
就如她同樣確信,她的話語也不會被更遠一些的便裝家將武士聽到——街角拐彎處,老朝阿嬌翁主這邊探頭探腦的不是李泉是誰?這人雖然聰明程度稍欠,但執行力絕對上層。
“在下……不敢居功。”
陸康的回覆是與他本人風格完全一致的謙虛謹慎。
大概是擔心被懷疑成敷衍,陸家郎忙又補充了兩句。
說起來,整個策劃最核心的部分還是阿嬌翁主的構思;而他陸康所做的,不過是在計劃時提了些建議,然後將書面計劃給落實了。而且,如果沒有嬌嬌翁主的大筆資金投入,如果沒有嬌嬌翁主與帝國皇室親厚之極的關係,僅憑他陸康的個人才幹和努力,這件事依然——呃,不,是必然——是辦不成的。
“過、謙!”
阿嬌向後瞥了少年一眼,漫不經心地評價道。
雖然對這種儒生們特別愛好的謙遜之態感到有些可笑,嬌嬌翁主卻沒有加以干涉的念頭。在她的生活圈子裡,男孩子們都是高傲的,區別只是有的人把傲慢擺在面上,有的人把傲骨收在內裡;而象陸家郎這樣從裡到外真心誠意謙虛的,她還真是第一次遇到,實在稀罕。
‘哦,似乎……陸康和膠東王表兄是同一年生人呢!’
館陶翁主不由想起了另一個少年,和陸康同齡的少年:‘如果換成徹表兄,估計會把尾巴翹到天上去,然後趾高氣揚跑來邀功……得不到想要的,絕不肯罷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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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律……’
響亮的口哨聲突然響起,將少年貴女從思緒中驚回了現實世界。
擡頭看去,就見對面的榆樹下不知何時已聚起一羣人。人羣中有個年輕後生正目光熱烈地盯着阿嬌,兩指壓在脣上一遍又一遍地吹口哨。
哨音忽高忽低,嘹亮又悠揚。
他的周圍,幾個明顯是他同伴的青年互相推着搡着,嘻嘻哈哈。不久後,又有兩人加入了吹口哨的行列。其他已界中年的男士則明顯穩重多了,只在圍觀的同時對少女露出善意的笑容。
阿嬌先是愣了愣,
又低頭看了看了自己的打扮,釋然。
以前她來市集之前都會換裝,故意挑選些平民女子的樸素穿戴。而今天,由於是和母親爭吵後一怒出宮的,以致什麼都忘了,竟直接穿着宮裝就來了。
雖然因章武侯舅公的緣故,館陶翁主阿嬌的裝束偏向簡素;但大漢的宮廷怎麼可能真爲一個朝臣戴孝?
所以
當然是比普通絲綢要昂貴得多的緦麻上襦,就這樣還擔心乳白色的面料太過平凡,於是用珍珠與金珠還有綠瑪瑙珠點綴起廣袖的邊緣。
所以
依然是千金難求的蜀錦長裙;淡雅的淺青底色上,織就了蜀地的繁花與飛鳥。
所以
雖然頭上沒有戴任何首飾,但用來圈住纖纖細腰的,卻赫然是由二十塊青白玉蟠蛟透雕板聯成的玉帶!
市集的街巷上不是沒有穿綾羅綢緞配金銀珠寶的麗人美婦,可在這盛夏滿目的奼紫嫣紅中,少年貴女卻依然奪走了太多了視線。其實早就有人在窺視了,只是礙於女孩身旁的佩劍少年和不遠處那些不太隱蔽的暗衛,纔沒人敢輕舉妄動。
而現在,顯然有人願意當出頭鳥了。
不等阿嬌有什麼反應,陸康已搶先跨出一步,站到翁主前面,用身體擋住那些人的視線。李泉見況神色一凌,立刻率衆人上前形成個包圍圈,不動聲色地在自家少女主人和嫌疑人羣之間製造出距離帶。
對方看這架勢,情知不妙,馬上有年長者分衆而出,上前來作揖打招呼。
李泉向館陶翁主行了個軍禮:“翁……小娘子?”
阿嬌沒搭話,只隨意揮了揮手,示意任憑李泉處理;接着讓陸康帶路引路,去向店鋪中最西一棟——那是家金店,專門經營日用黃金器皿。
不一會兒,李泉來和少女主人會合了。
阿嬌一面觀察店鋪裡一隻明顯帶着臨淄風格的金質執壺,一面問李泉剛纔外頭那些是什麼人?那二十多人明顯是一幫子,也明顯是外地來的。當然,長安城是帝都,長安的東西兩市永遠不缺來自全國各地的遊人和行商。但這些人還是顯得有些特別!
館陶翁主覺得這些人的服飾扎眼,倒不是說這些人衣冠不整或者配色詭異,實際上這些人的衣着無論是質地還是審美上都相當上檔次。
但爲何看上去總覺得有些彆扭呢?
“翁主,”
李泉笑眯眯地回答:“……乃閩粵使之從人。”
“閩粵?”
館陶翁主阿嬌恍然,怪不得她會覺得那些人的裝束彆扭——閩粵與秦朝淵源很深,風格上帶先秦特色就不奇怪了。
“閩粵使何時入京?”
嬌嬌翁主又問了一句。
這回倒是陸康給出了答案:“五日之前。”
閩粵使團五天前到達的,因皇帝身體不好,一直沒能獲得覲見的機會。大概實在閒的無事,使團成員就結伴出來逛街了。
“如是……”
館陶翁主心不在焉地聽着,思緒早從眼前的金器轉回了未央宮和長樂宮中兩位親人身邊最近發生的種種事端,纔不會有多餘的心思留給那些遠道而來的外邦人。
阿嬌不知道,
她不關心的羣體中,卻有人真真切切關注起她來!!!
隔一條街斜對面的酒肆,
三樓的窗戶後,一老一少對着不遠處的建築指指點點——那是少年貴女正在參觀的金器鋪子。
熱烘烘的夏風,傳出低緩模糊的交談聲:
“館陶……主……兒……之女?”
老的那個衣飾華貴,口音中卻帶着濃重的異鄉口音,不僅如此,字與字之間還總愛粘在一起,彷彿舌頭總也伸不直似的:“一美人也!”
“然……何如?”
老頭扭了扭矮壯矮壯的身軀:“大漢公主何其之多……陳公子?”
於華服老者身側侍立的少年聽到這聲稱呼,臉上綻出由衷的笑意,陶醉了好一會兒,才微微弓下腰進言:館陶長公主可不是尋常大漢公主可比的啊!
須知竇太后只有這一個親生女兒,大漢皇帝也只有這一個同胞姐妹;
理所當然的,館陶長公主的女兒也絕不是其她公主的女兒可比的。
“又何如?”
老頭抹了把臉上的汗,看來對長安炎熱的夏季非常不適應,話語中不知不覺透出不耐煩——這和他又有什麼關係?他來長安的目的可不是什麼公主的女兒。
年輕人徐徐笑了笑:“貴使久滯長安不歸,不知大單于心中……”
華服老者聞言,神色一端。
青年的眼睛微微眯起,低聲暗示着:漢庭拖了那麼久,遲遲不確定和親人選。耽擱這些時月,大單于心中不定都怒成什麼樣了。即使最後帶一名美貌的和親公主返回王庭,使節恐怕也會面臨辦事不力的責難。
但如果再加上一個陳貴女就不同了!!
這位貴女雖然不姓劉,不是宗室,但就血緣關係而言卻遠比各宗女甚至各公主更近更親。
試想啊!館陶長公主就這一個女兒;如果遠遠外嫁,必定會傾其所有準備嫁妝。
館陶長公主的背後可連着大漢的長樂宮哪!
那裡,可是大漢的皇太后宮。
華夏族有多重孝道,相信有眼睛有耳朵的都明白。當今皇帝可是大孝子,事母至孝!長樂宮裡奇珍異寶之多,恐怕比大漢的國庫都豐厚。
陳翁主可是老太后唯一的親外孫女,又是她從小養在身邊的;若弄到手,搞不好半個長樂宮庫房都能搬去\(^o^)/~大單于的王庭!
如此,
使節非但不會因辦事拖延而獲罪,反而會因爲鉅額新增收益而蒙寵——加官進爵指日可待啊!
見匈奴使已有些意動,‘陳公子’又進一步提示:統御無盡遼闊疆域的大單于,一次次不遠萬里派人來漢地接走和親公主,難道真是因爲缺女人缺美女?
當然不是!
與其說歷任單于喜愛的是和親公主的善良美麗,還不如說貪圖的是漢室賠付的龐大嫁妝:
……那些燦若雲霞的絲綢錦緞,
……那些巧奪天工的玉雕,
……那些散發着勾魂奪魄光澤的珍珠珊瑚,
……當然,還有那些荒涼的沙漠和苦寒的草原上缺乏的金燦燦的粟米雪白的井鹽精良的生鐵……
“所言……甚是!”
老頭一揮手臂,下了決心。
次日,
匈奴使向鴻臚寺官員提交了一份正式函件。
函件的內容,讓閱讀中的漢官在震驚中錯手摔碎了心愛的祖傳玉鎮帛。
其實文件的內容相當簡單,大意如下:
關於和親公主的具體人選嘛,匈奴這邊就不挑剔了,大漢隨便選哪個我們都接受——只要把館陶長公主的女兒作爲媵一同嫁過來就行!就行!!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