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藍若冰仍然坐着沒有動:“你能到哪裡去找?現在的你,連往日三成的功力都沒有,連往日的記憶也沒有!”
“是啊,……”衛憂目光閃了閃,眼中的厲光終於熄滅,頹然坐下:“我衛憂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但是如果連一點線索都沒有,又到哪裡去找他?”手中劍翻了個劍花,劍尖拍了拍腦門:“到底……那些過去裡,隱藏着什麼?……”
濃重的白霧一樣的過去涌上來,堵塞纏繞,腦子象炸開一樣疼。衛憂皺了皺眉,放棄了努力,藍若冰想了想,道:“那你最後記得的一件事是什麼?如果你記得我這個好朋友,那證明那個洗去你記憶的人,只是抹掉了一段過去而已,——也許最後記得的一件事,可以幫你找出牽連的線索來。”
最後記得的一件事?在黑暗中搜索,腦海中忽然靈光一閃,衛憂開口:“那年端午節,是父親遠遊後的第三個月,有人到我府第前求見,等我接到通報出來的時候,門口卻已經沒有了人,只有右邊的石獅爪上掛着只白玉珠串,和一張……和一張……,”到了這裡,記憶開始變得模糊,然而卻還是留下了印象:“一張上面寫有‘焚石秘卷’四個字的白紙!”
到了這裡,忽如一線白光穿透所有的黑暗,衛憂的眸子再次發光:“是了,就是它!焚石秘卷!”
“焚石秘卷?”藍若冰終於有些微的動容,脫口而出道:“我雖非武林中人,然而錦衣衛中,亦流傳了不少江湖閒話。譬如這焚石秘卷。”燭上火焰將殘,他拔簪將它又剔亮了些,續道:“焚石秘卷相傳是百年前邪派高手伊夢斜所有,他魔功初成,持之縱橫十萬裡,無人能敵,後來與一代異教宗師白髮三千丈約戰於苗疆邊域斷天崖,竟將這有兩百年修行、也就是有兩百年內功的高手打下斷天崖,心肺五臟俱碎,這番功力,可謂匪夷所思!所以自伊夢斜百年之後,想尋到這本焚石秘卷的江湖人前赴後繼,卻一無所獲。”
他忽然看了眼衛憂,叫了聲他的名字:“衛憂!”衛憂這才聚了聚神,以手支額:“那年端午前三個月,家父就對我說將和七寶刀陶陽有趟遠遊,他雖未明言,我卻從他收拾的行囊中,看出他備有防蠱之藥物,現在想來,必是爲了尋訪當年失落斷天崖的焚石秘卷。而那日端午來送白玉珠串和焚石秘卷的人,雖然我沒有見到他的真面目,卻聽替他通報的家人說,是一位手持煙槍、身背藥簍的苗疆老人!”
難道所有的秘密,都指向苗疆?
衛憂忽然擡起頭,看着對面的藍若冰:“告知你我在此地的,令你日夜趕來這裡的,又是什麼人?”
“是個身裝紫服的苗女。”藍若冰道:“當時我知道你受傷,雖然很急,但因爲她的打扮太特別,所以記得很清楚——她的頭上插着支紫紅的木梳子,一身紫黑鑲邊的苗家裝飾,因此讓她右手腕上戴的那隻白玉珠串,顯得分外惹眼。”
“是不是這樣的一隻白玉珠串?”衛憂緩緩擡起右腕。黑色的衣袖落下,腕上,果然是一隻大小相等,晶瑩剔透,每顆珠子皆由白玉研磨而成的腕串。
“是的。”儘管有些驚訝,藍若冰仍然回答得十分肯定:“珍珠串是最常見之物,便是南海鮫珠那樣的罕異之物,我家亦不下十來串。所以看見這隻白玉珠串,我難免會記得特別清楚,而且,你也該相信我鑑定珠寶的眼光。”
“我相信你,”衛憂沉吟着,緩緩道:“我相信藍若冰臨變不亂心細如髮的心思,所以我也相信你絕沒有看錯,”他的臉上,那抹漫不經心的笑意早已消失殆盡,忽然變得說不出的清冷肅穆:“因爲這白玉珠串,本是我母親生前的陪嫁之物,母親病逝之後,父親爲表思念之情,就一直戴在身邊,”他忽然對着將滅未滅的燭火,有幾分苦笑起來:“它們,本來是一對。”
“你是說?……”藍若冰看了看衛憂的臉色,他的臉色慘白得可怕,以致於本來要出口的話嚥了下去,倒是衛憂自己說了出來:“不錯,那苗疆老人送來其中的一隻,而苗女又戴着另外一隻,那我的父親,他老人家只怕早已不在人世了!”
腦海裡的霧氣翻騰起來,佔據了所有,熟悉的感覺撲面而來,這悲痛竟是如此清晰,彷彿他曾經歷,……不錯!他原來是知道他的父親衛無霜死的這件事的。衛憂深吸了一口氣,手指將烏金的劍鞘抓緊,直到指節根根青白,這才長長吐出氣來:“誰殺了我的父親,我一定要他用血債來償!”
“你是說的苗疆老人,還是苗女?”藍若冰忽然站起身來,蒼白的面容在將滅未滅的燭光後看不清,衣袍被燭光投在牆壁上,模糊朦朧,衛憂額上有汗珠大顆地冒了出來,這牽扯出的記憶是如此痛苦,彷彿有把刀在大腦裡攪動,他的身軀開始搖晃,只有拼命地抱緊冰冷沉重的劍,劍在鞘中震顫出聲。
“衛憂,你不會是想連我也殺了吧?”藍若冰說話的聲音非常奇怪,喉頭突突直跳,彷彿是某個迴音:“是我的到來,才牽起了你被抹去的記憶,”他的笑容在衛憂有些渙散的眼神中扭曲,逼近:“看來,那個人對你記憶的抹除並不徹底呢!”在漸漸逼過來的藍若冰面前,衛憂終於承受不住,“啪嗒”一聲自凳上摔落,藍若冰卻忽然伸出雙手,卡住了他的脖子,他的手指蒼白,細長,然而那樣一雙文氣的手,力道竟是驚人,衛憂幾乎要透不過氣來。
他手裡有劍,但是沒有辦法出手。但是他已驚覺到這變化的可怕。藍若冰的手箍住他,鋼鉗一般,收得越來越緊,衛憂忽然擡起腳,用力一腳踹在他的小腹上,藍若冰痛哼了一聲,倒在地上,眨了眨眼睛,看着衛憂,目光裡忽又回覆了幾絲明澈:“衛憂,衛憂……”他看着他,輕聲呼喚着,如同無數個春天秋日裡兩人一同飲宴作歌,打獵賽馬時一樣,然而衛憂卻只是象只受了傷的野獸般,警惕地瞪着他。
“衛憂,啊,……”藍若冰忽然抱着頭,眼珠子倏然張大,似乎要突出眼眶,自地上彈躍而起,卻又重重地摔了下來,落下來的時候,他身上的衣帶盡散,在地上瘋狂一般滾來滾去,衣袍悉數被扯脫,只餘下蒼白的身軀,如玉的肌膚下,忽然清晰地現出了無數遊動扭曲的黑色物體,彷彿是水裡蜉遊而動的小蟲子。
衛憂終於從地上掙扎起來,一步步挪了過來,臉上的表情痛不欲生。“衛憂!”幾乎被全身痛楚逼到瘋狂的藍若冰忽然兩隻手抓住他:“相信我,我剛纔並不是我要殺你,殺你的那個不是我啊!”他臉上的五官已全然扭曲,青筋在愈來愈透明的肌膚下根根浮現,躍動,然而神智卻是難得的清醒:“那不是我,剛纔我就好象被魔神附了體般,我的手,我的心,我的口全不由我指揮!只有一個聲音催促我殺了你、殺了你……衛憂,你要信……我……”
說到最後一個字的時候,他的喉頭忽然一緊,黑血絲絲縷縷溢出嘴邊,將嘴脣染成黑紫:“我冷,我好冷……抱、抱緊我……”他渾身蒼白的肌膚下,那些蜉遊的黑色生物遊動得愈來愈快,彷彿將要破體而出,肌膚起了層層顫悚,衛憂沒有說話,只是慢慢地、慢慢地將藍若冰的頭抱了起來,要將他抱入懷裡。
但是那個渾身冰冷得氣若游絲的人,忽然使出了前所未見的力氣,一把將他推了個趔趄:“走開!”他瞪着衛憂,瞳仁裡黑漆的亮光忽然爆裂,跟着他的整個人忽然肌膚寸寸裂開,黑色的血涌出,細小的蟲子在黑血中蠕蠕而動,這個半個時辰前踏進屋子裡來,還要以袖拭塵的面白如玉身着藍衣軟袍的年輕人,忽然間就在衛憂眼前眼睜睜地變成墨人。
衛憂忽然伏在地上用力嘔吐起來。
他的身軀在秋天的深夜裡顫抖得如同一片落葉。燭滅了,外頭裡頭都是墨一般濃重的黑。他忽然覺得冷,覺得疼。那冷,那疼,彷彿是骨頭裡埋着的刀子,隱隱地,一點點地,從裡往外將人切開剖開撕裂開。
他失去了一段最重要的過去。又因爲這段過去失去了一位最重要的朋友。
他要瘋了顛了狂了,誰來救他,他能救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