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拉繆斯察覺到什麼,日夜守護神座的大天使之長按住腰間劍柄,飛騰上半空之中。
白雲在劇烈滾動,如同沸騰一般不斷涌起又墜落,索拉繆斯的六翼大張,他警惕地凝望遠方,流光閃爍之下,似乎隨時都有可能斬出一劍。
他望見,有一位前所未有的存在,跨越漫長得難以想象的距離,朝向天國之上。
“索拉繆斯,停下。”
耳畔邊,傳來熟悉的呼喚。
索拉繆斯怔了怔,這位大天使之長不解地看向遠方,那聲音來自於雲海的極深處。
守護神座的大天使慢慢從半空中降落下來,他意識到,神在做些什麼,而這一切,是任何人都不能知曉的。
雲海的極深處。
那渾身有光的宏偉身影屹立着,祂駐足瞻望,於目光之下,整條壯闊的登神之路,連同苦難女士所信奉的神祗一併落在雲海之上。
神注目着那位存在,後者抱着沉睡過去的米拉,緩緩來到雲海之上,而後將女孩放到柔軟的雲海裡。
“是你…”
晨伊輕聲說着。
祂注目着黑德薇希,好似早已知道了後者的存在,更清楚後者經歷了什麼。
正如苦難女士之前所說,後者來自於一個未來,那也是維娜卡納所在的未來。
在米拉與維娜卡納第一次相遇時,後者便爲米拉講述過那個未來,那個未來極爲遙遠,讓人無法想象。
遙遠到…如今人盡皆知的神聖經典都已大多失傳,諸神在大地上近乎完全絕跡,連至高無上的天國都因種種緣由而破碎,化作七片,成爲了承載七尊名的背後神國。
而那七尊名,即是:天上拯救、萬王之王、命運之主、犧牲受難、三降其生、三衰其亡、重鑄始終。
“在這個時代,我還未見過你。”
神拉回了思緒,如此說道。
黑德薇希擡起眼眸,那目光近乎於仰望,
“那又有何區別呢?
無論是過去之事,亦或是未竟之事,都不曾逃出你的視線,不是麼?
你早已知曉一切的過去與未來。”
晨伊略微垂下眼眸,
“你說的不錯。”
於天體國度的神祗和大地之上的凡人來說,未來是如此飄渺不定,不可預測,宿命的到來往往毫無預兆,又無法擺脫。
可於如今的自己而言,早已經沒有任何未知的事了。
自己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
因自己的目光早已抵達時間的盡頭。
正如自己爲何會來到這世界一般,在那時,末日即將降臨,而自己將回歸於破碎的天國之上,完成最後的拯救。
晨伊注目着黑德薇希,
“我該怎麼稱呼你?
黑德薇希?還是說…苦難之主?”
晨伊看得到,在遙遠的未來,既是臨近維娜卡納所在的時代,自己將分化出了七個尊名,散落於世界各地。
而黑德薇希正是其中的一位持有者。
“黑德薇希吧…
無論何時,在你面前,我都擔不起後面那個稱呼。”
黑德薇希如此說着,祂的身影虛幻,漆黑的長袍拖曳在雲海之上。
“…真讓人懷念。”
晨伊輕聲說着,眸光流露出一絲懷念。
之所以會懷念,是因爲儘管在世人眼裡,未來是尚未發生之事,可對於自己而言,未來卻是已經發生之事。
就好像…一位作家,創造了一本書,而他完全知道那本書裡的每一個細節,若他不加以修改,沒有任何事物會發生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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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唯一的創造者。
晨伊便處於這樣一種狀態之中。
黑德薇希仰望着祂,輕聲感嘆道:
“實在難以想象…
萬民日夜敬仰的神,竟然有朝一日,會來到地上,化身爲雙腳着地的世人。”
晨伊搖頭失笑,柔和道:
“黑德薇希,
沒什麼是難以想象的。
我是完全的神,亦是完全的人。”
自己看到了未來發生了什麼。
自己確實去到了地上,正如米拉和麥思亞曾經去過地上一般。
在那個遙遠的未來裡,有一個臨近聖地、名爲復活鎮的地方,在那裡有一對兄妹,而黑德薇希就在其中,作爲自己的至親之人生活着,也是自己長時間以來唯一的陪伴。
她動人、溫順、香氣四溢,有着一顆虔誠得無與倫比的心靈,她每日每夜都會按時祈禱,不願錯過,她向主乞求家人的平安,乞求她哥哥的幸福,卻不曾想到過,信仰從來不是高高在上,而是近在咫尺。
只爲了完成一場前所未有的拯救,要痛過最痛的,經歷過最艱難的,直面過最絕望的,落下最熱枕的淚水,那萬民的苦痛加在一起都無法與之比擬,從此以後,而那時的自己要經歷的拯救,落在自己身上的光也同樣落在世人身上,再沒有什麼能真正地讓人無盡哀傷。
黑德薇希注目着神,
“你應該知道,我爲什麼會來見你。”
晨伊微微頷首道:
“我知道。”
黑德薇希笑了笑,緩緩道:
“那諸神是多麼的容易被眼前的事物矇蔽,以至於祂們誤以爲自己可以與你抗衡,可我卻明白,我們不過是一個個沒有發條的木偶,如果你不存在,我們也將泯滅於虛無之中。”
神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只是靜靜地看着黑德薇希。
黑德薇希承受着那目光,祂知曉的事情,遠比任何人知曉的加起來都要多。
祂就好像…一位最接近作家的人,身處於書中,卻將整個世界都通讀過的人,即使…祂無法知曉所有的細節。
常常有智者或神學家發問,在神到來之前,時間到底存不存在?
這實在是一個未解之謎,人們持着各異的觀點,互相爭論不休,斥責彼此的異端行徑,整整幾千年都沒有能得出一個答案。
在他們眼中,這個問題的答案是未知。
可對於黑德薇希而言,這個問題的答案卻是確定,在神到來之前,時間並不存在。
在黑德薇希看來,每個人都不過是沒有發條的木偶,而晨伊是唯一能擺佈發條的存在,時間並不會爲任何人停留,卻會爲祂停留。
神帶來了時間,如果祂靜止下來,世界便靜止了,不會有未來,如果祂行動起來,世界便運轉了,未來將繼續發生。
曾有智者說,閉上眼睛,世上便沒有懸崖,這像是一句極端的戲言,但在祂那裡,這確實唯一的真實。
黑德薇希無法確切地描述現在的哥哥。
“爲了與你再見上一面…我犧牲了許多。”
黑德薇希輕聲道。
“我知道…黑德薇希。”
晨伊的嗓音柔和。
對於自己而言,黑德薇希有着重要的地位。
那便是…
“黑德薇希,我的…撒旦。”
話音落在廣袤的雲海之中。
“是啊,我是你的撒旦…”
黑德薇希低聲說着。
撒旦。
這個簡單的詞彙從未出現在這個世上過。
晨伊知道,撒旦引誘人犯罪,被視爲衝動的表徵,是爲反抗神與天國的存在,是苦難和誘惑的根源。
在遙遠的未來,在自己雙腳着地,以人的身份行走於世間時,黑德薇希便是作爲蠱惑自己的撒旦而存在。
“黑德薇希,我可以改變這一切。”
晨伊輕聲道,
“這很輕易。”
黑德薇希勾起一抹微笑,
“不,我不願你改變這一切。
這是我的意願,是我做出的選擇。
一切都應該這樣發生。”
一切都應該這樣發生……
晨伊咀嚼着這一句意味深長的話語。
自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未來發生什麼。
在未來,那個名爲復活鎮的地方里,自己將以一位凡人的身份出現,沒人知曉自己父母的來歷,身邊無所依靠,孤獨是最常見的食糧,唯一的陪伴便是一個飄渺不定的幻影——黑德薇希,而隱藏在那純真的外表下的,則是身爲撒旦的本質。
自從自己做出抉擇起,命運就是這樣發生的,自己當然可以輕易地改變這一切,比如說,毫無預兆地抹去黑德薇希身爲撒旦的身份,剝離祂苦難之主的神格與犧牲受難的尊名,自己可以這樣做,那並不困難,只在於一念之間。
可自己不會這樣做。
因爲那是黑德薇希的意願。
黑德薇希緩緩道:
“我知道你不會的,我的…哥哥。”
“你連天使的心靈都不予直視,又何況隨意篡改一個人的意願?
要知道,天使不過是你的手腳,手腳有沒有自己的心靈,那重要麼?”
晨伊緩緩嘆了口氣。
而後,祂輕聲說道:
“黑德薇希,那我告訴你吧…
在漫長的時間尺度之下,你所謀求的,絕不會發生。”
“無論你到時如何將爲人的我矇騙、欺瞞,你的話語如何半真半假,謊言如何惟妙惟肖,我始終都會猜到,在你那可笑的伎倆後面隱藏着的繾綣真相。”
黑德薇希輕聲反問道:
“那又如何呢?
起碼我曾會擁有過不是麼,擁有過…被視爲一位‘主’的機會。”
話音落下以後,黑德薇希垂下眼眸,那萬千思緒都隱藏在漆黑如墨的長袍之下,沒人知曉祂在想些什麼。
晨伊看着黑德薇希,來自未來的情緒侵染着自己的心扉。
這雲海的極深處,祂們之間陡然陷入到一派靜默之中,四面八方都沒有一點聲響,雲層輕輕地涌動着。
“我知道你知道這一切,所以,我這次來,是想求問你,等候着我的結局到底是什麼?”
許久後,黑德薇希重重地吐出一口氣,率先打破了沉默,
“我知道大概的走向…但到底會發生什麼?”
晨伊想到了什麼,反問道:
“你想從我這裡知道些什麼,然後回到未來倒賣給我麼?”
說完之後,晨伊搖了搖頭,那真是讓人哭笑不得。
在那個未來裡,化身爲人的自己知之甚少,無數如今的常識,在那時都成爲了古老的秘辛。
黑德薇希沒有否認,祂乖巧地笑了笑。
晨伊也笑了,伸出手撫摸了下後者的秀髮。
“我的結局到底是什麼,撒旦的結局到底是什麼?”
黑德薇希再度出聲問道,那嗓音似在輕顫,又似乎沒有,
“告訴我,是投入火湖裡燃燒,承受任何生命都無法承受的毀滅?”
神凝望着黑德薇希,柔聲說道:
“不,是一條天路。
是一個也不能失喪的救贖。”
黑德薇希微微怔愣了。
“你忘了向我祈禱的日子了嗎?”
半響後,黑德薇希低聲道:
“那時我過於無知,什麼也不明白,我早該想到,在你所謂不信的背後是.”
黑德薇希的衣袍隨風而輕微抖動着,像是表述着主人繁雜的思緒。
那話還沒說說完,晨伊便說道,
“我不會忘記你向我祈禱的日子。”
越是墮落,
就越是要救贖,
拋下在前,拯救在後。
…………………………………
…………………………………
米拉醒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醒,正如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睡着的一樣。
女孩睡着之前,聽到了神的聲音,而後一闔上眼睛,蓋住耳朵,意識就全無了,現在則是一瞬間,意識便回到了身體裡,這種感覺很奇妙。
她一擡起頭,便望見了寶座上的神。
“神…”
說着,米拉利落地從地上爬了起來,撓了撓腦袋,滿臉不解地問道:
“到底…發生了什麼?那個人…是誰?”
晨伊微笑着看着米拉,搖搖頭道:
“米拉,我不能告訴你。”
米拉小聲問道:
“那是我不該知道的事嗎?神啊,我覺得那個人很可怕…我從沒見過這樣的人……
祂、祂好像叫、叫、叫……”
女孩連說了幾個“叫”字,卻尋遍腦海都尋不到那個人的名字。
半響後,她咕噥道:
“叫什麼來着……”
見此,晨伊告知她道,
“米拉,我去除了你的記憶,她的名字,你不應該知道。”
米拉有些困惑,但還是點了點頭,神既然說自己不應該知道,那自己就不知道好了。
忽然,女孩想到了什麼,嘴脣微張着,想問又不敢問。
晨伊靜靜等候着,自己大概猜到了米拉想說些什麼。
良久,米拉小心翼翼地問道:
“神…那邊,艾諾絲那邊怎麼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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