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機械之書》的傳說在王國裡愈演愈烈,矮人與巨人們都更爲尊崇赫里斯了,當人們有求於神祗時,他們的信仰往往堅定得不容置疑,乃至陷入到狂熱之中,教團們沿路所見,都是擠得人滿爲患的工匠神殿。
《機械之書》再度喚醒了矮人對於赫里斯的推崇,主的份量日漸減輕了,教團們一路佈道,可皈依的人隨着時間推移越來越少,那些初初入教團的人爲之急躁,可那些上了年紀的信徒們卻不以爲然。
可無論怎麼樣,形勢都不爲教團的想法而改變,沿路皈依的人少了,教團的錢財自然也少了,教團神父見此,便去問老信徒。
“我們接下來還能走多久?”
老信徒回答道:
“最多再走四五個城市。”
教團神父聽到這裡,知道沒有錢財傍身,光靠信仰是萬萬不能的,於是他琢磨着用剩下點錢離開矮人王國,領着衆人去到高山朝聖。
教團神父的想法不脛而走,真教徒們固然想要去朝聖,但他們更想要繼續佈道,特別是那些初初入團的真教徒們,他們將眼前的困難視作神的考驗,理應直面,而不是就此逃避,那是懦弱之舉。
團內產生了分歧,那些年輕氣盛的真教徒們渴望完成一番宏圖偉業,在佈道路上揮灑熱情,他們將朝聖視爲一場冠冕堂皇的逃避,他們的信仰狂熱,有足夠的意志去忍耐接下來的飢寒。
在那樣的氛圍下,維爾多也被鼓動了,他站在了狂熱的真教徒們一方,這不僅因爲他同樣年輕氣盛,更是因爲他清楚地知道,如果教團繼續佈道下去,人多眼雜之下,自己將有更多的機會去偷取錢財,但如果去朝聖,那麼自己將面臨重重困難。
老信徒對於年青真教徒們的狂熱嗤之以鼻。
維爾多很是不解。
“我們年青,有足夠的意志去捱餓忍凍,我們未曾害怕過前路的艱難,恰恰相反,我們一開始便知道這條路並不敞亮。
爲什麼不繼續佈道呢,待走過一兩個城市之後,再去朝聖也不遲。”
維爾多以教子的身份極力勸說老信徒,在這教團裡,只有老信徒的地位是僅次於教團神父的。
“我以前也曾像你們這樣狂熱。
我很清楚你們爲何狂熱。
你們初初皈依,便自以爲掌握的真理,你們懷揣熱情,以爲怎樣的艱難都不足爲懼,你們太自大了,給你們一個機會,你們便會將自己當作先知。”
老信徒冷冷地嘲諷道,他的話語讓維爾多不禁面紅耳赤起來,
“可狂熱之後呢?
石頭熱得越快,冷得也越快。當你們長時間得不到應有的反饋時,得不到他人的皈依,得不到神的恩賞,你們便會大失所望,迷茫得如同豬玀,甚至於最後放棄信仰,從哪裡來,回哪裡去。”
維爾多聽着老信徒話中帶刺的教誨,他有些惱怒地反問道:
“那麼你說我們該怎麼樣?”
老信徒淡淡道:
“該怎麼樣就怎麼樣,順其自然。”
維爾多便又質問道:
“好一個順其自然,若無狂熱,何來信仰?如果不一遍遍地佈道,又怎麼能提醒自己對神的信仰?”
維爾多說完之後,自鳴得意起來,心想這老信徒該啞口無言了。
“一遍遍地佈道?
提醒自己對神的信仰?”
老信徒看着他,反問道:
“你沒有將信仰當作你的生活嗎?
難道你每天都要提醒自己要吃飯睡覺?”
維爾多愣了下,剎時啞口無言起來。
只聽老信徒不屑一顧地教訓道:
“難道我們矮人會每天提醒自己是矮人,而不是人類嗎?
一句也沒有,因爲那不值一提
不要狂熱,而是要將它當作你的生活。”
在那之後,教團神父力排衆議,讓整個教團踏上朝聖之路。
極少數的真教徒們無法接受,便離開了教團,自己去佈道了,而大多數真教徒則聽從吩咐,跟着整個教團去往精靈們的故土。
維爾多頗有不滿,但他人微言輕,對此無可奈何,只能接受這個安排。
他們開始慢慢離開矮人王國卡爾隆德,每一天都在靠近王國的邊境。
維爾多是一個很會精神勝利的人,雖然踏上朝聖之路讓他不滿,但他一想到自己不用去看到那些什麼蒸汽水力鍛機,還有其他《機械之書》內的機械,便不由地欣喜起來。
這些東西終於不用再刺激自己的眼睛了。
神啊,我願意一輩子都當遊蕩者,只要你讓這個王國,特別是木石氏族遭遇大禍。
維爾多幾乎每天都在詛咒木石氏族。
隨着教團不斷地接近王國邊境,維爾多逐漸意識到,朝聖之路並沒有他們想象得那麼簡單輕易。
由於蒸汽水力鍛機的推廣,各大城市的工匠逐漸開始失去原來的工作,他們無法接受新機器,也不願意從事那些低賤的行業,有不少矮人氏族直接落草爲寇,開始了做起攔路搶劫的黑活。
矮人是個滿是能工巧匠的種族。
能工巧匠到什麼程度呢,到了連強盜都能穿着盔甲的程度。
教團這一路上經歷了兩次搶劫。
當那數十個黑壓壓的、渾身鋥亮盔甲的矮人接近時,教團沒有任何的抵抗,年青人都十分畏懼,而那些資歷較老的信徒們則直接進行討價還價。
由於教團的態度很好,沒有多少抵抗,而且那兩次遇到的強盜都比較言而有信,就順利地度過去了。
但到了第三次時,情況就截然不同了。
這一次的強盜兇狠至極,他們自稱來自於良銅氏族,極度貪婪地將教團的絕大部分錢財都捲走,甚至出手傷人,若不是教團最後拼命抵抗,恐怕落不得好下場。
維爾多爲之痛苦萬分,他視作囊中之物的錢財,就那樣輕易被奪去了,這羣真教徒們都成窮鬼了,沒東西可偷。
而整個教團也陷入到低落的氛圍之中。
即便如此,可朝聖仍舊要繼續下去。
教團在臨近的城市駐紮下來,他們求得了工匠神殿的祭司們幫扶,同時真教徒們去做各種短工來換取錢財,譬如說主持葬禮、爲人慶生、去唱聖歌……
維爾多原本打算趁此離開,可他左想右想,想到:都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就這樣離開也太虧了。
於是他仍然留了下來,並天天詛咒那羣搶劫的強盜。
教團在那城市待了近一個半月,靠着省吃儉用,終於積蓄到足夠的錢財,再度踏上了朝聖之路。
不知是不是維爾多的詛咒得到了神的應允,教團十分巧合地再度碰到了良銅氏族的強盜。
他們是在一個廢棄的礦洞中發現那羣強盜的,後者似乎經歷了一場大變故。
原本逞兇肆虐的良銅氏族,如今竟然只能蝸居在廢棄的礦洞裡,他們看見,那些強盜死的死、傷的傷,許多屍體都裸露在太陽底下,被禿鷲啄食也無人收拾。
顯而易見的是,這羣強盜應該與另一羣強盜爆發了巨大的衝突。
那羣強盜們看見教團的人,一個個面色煞白,極爲恐慌,想要做困獸之鬥,可現在的良銅氏族已經不成戰力,淪爲了任人宰割的魚肉,不得不讓人感嘆物是人非。
維爾多在心中不由地慶賀起來,而教團的不少年青信徒們,也不由地爲這惡有惡報的景象而感到快意。
落魄的強盜們則在哀嚎,沒想到諸神沒有放過他們,要讓他們吞下一直以來的苦果,迎接自己的死期。
但出乎幾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教團神父與老信徒沒有落井下石,他們找到了那強盜的首領,從重傷得奄奄一息的後者手中拿回了被奪走的錢財,在這之後,便讓整個教團動手安葬強盜的屍體。
在他們的帶領下,真教徒們趕走了壞人屍身的禿鷲,挖開一個個又一個的墓穴,將死去的強盜們安葬其中,他們一邊安葬,一邊吟誦經文,在夯實泥土之後,便說一句:“願你早日贖罪,願主寬恕你的靈魂。”
眼前這一幕,深深地震撼了那些曾經窮兇極惡的強盜。
他們準備好迎接唾罵、詛咒、報復,以眼還眼,以牙還牙,這是他們奉行的真理,可此時此刻,他們卻得到了他們不應得到的東西。
他們從未想到過,自己那些死去的同伴竟然能迎來一場葬禮。
儘管那場葬禮簡單、樸實,但那些真教徒們仍然用心地去安葬死者,告慰那些死去的靈魂。
當夜幕即將降臨時,教團從那廢棄礦洞中離去,真教徒們沒有停留,強盜們也沒有挽留,這件事好像從沒發生過一樣,就好像兩條平行線自始至終都沒有交集。
維爾多無法理解。
在他的眼裡,教團不僅應該拿回自己的錢財,更是要將這羣人趕盡殺絕。
這纔是那些強盜們應得的,而不是一場葬禮。
“我們到底在做什麼?
安葬他們?他們活該被禿鷲啄食!”
維爾多慍怒地質問道。
老信徒隨口道,
“僅僅是讓他們被禿鷲啄食?你不是還想殺光他們麼?”
維爾多愣了愣,他沒想到自己的教父看穿了他的心思。
不過這矮人很快就反應過來,沉聲道:
“就該這樣,就該這樣!”
老信徒瞥了他一眼道:
“那不是我們的事。”
維爾多反問道:
“那什麼是我們的事?安葬他們?釋放我們無能的善良?
我們是真教徒,我們理應替神裁決他們的罪行!”
聞言,老信徒冷冷地盯着維爾多。
維爾多打了個冷顫。
“替神裁決?
不,誰也沒資格替神裁決。”
老信徒一字一句道,
“懲戒是神的,恩賞也是神的,我們不爲善惡的裁決,我們只做見證。”
維爾多不知爲何感到一絲恐懼,他似乎在那些強盜的身上看到了自己。
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做遊蕩者時,維爾多過的就是這樣的生活。
因此他不能明白,爲什麼教團要將那羣死者安葬。
老信徒只是問他:
“什麼時候連那一點善意也要被苛責?”
“我們並沒有付出什麼,我們只是做了我們該做的事。
在他們死後,自有神的審判在等候,而我們死後也同樣。天國和地獄,世人們會去哪裡,神已經顯明瞭。”
老信徒頓了頓,吟誦經文道:
“‘神是公義又多有慈愛,爲此祂不在生前,而是在死後審判我們的作爲。’”
“神曾救贖我們,祂是那樣對待我們,而我們也那樣救贖他人,因那是神所喜悅的。”
“維爾多,
我們的世界並不是以眼還眼,
我們的神也不會以牙還牙。”
維爾多這時顫抖起來,他呆愣在原地。
而老信徒那雙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好像洞穿了他的靈魂。
“維爾多,”
“若不能在一個人最無助的時候幫扶他,又怎能稱得上是救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