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萊厄回到了謊言的神殿之中,馬上讓人去召來瓦利。
大廳外傳來一陣腳步聲,謊言的代言人推門而入,在斯萊厄面前急速停下,他高高把手舉起,撲通一聲跪了下來,低頭親吻斯萊厄的鞋尖。
“啊…足智多謀的斯萊厄,請你繞過我吧!”
瓦利一邊說着,一邊殷勤地親着鞋尖,發出悔不當初的嗓音,
“我讓一個人跑了,是我失了職,辜負了一位偉大神祗的信任!”
瓦利一聽到斯萊厄要召見他,這個機靈的男孩便一下猜到了什麼——斯萊厄已經發現有人逃掉了。
男孩不知道是誰走漏了消息,抑或是斯萊厄有什麼辦法確認人數,總而言之,瓦利立即想出了對策。
單純的裝瘋賣傻定然瞞不了斯萊厄,沒幾分鐘就會被祂給戳穿,與其一問三不知,倒不如主動承認過錯,另找理由搪塞過去。
“我發覺少了一個人,便急急忙忙想要統治你,可是,誰又知道你這時恰好不在,我左等右等,才終於等到伱回來。”
瓦利臉不紅心不跳地進一步補充道:
“如果我知道偉大的斯萊厄回來了,我就立刻來這裡稟報了,用不着你特意派人找我。
關於那個逃跑的人,
其實我早就派人去搜捕了,不過暫時還不知道他是誰。”
末了,瓦利又親吻了一次鞋尖,他擡起頭,自下而上地仰望起斯萊厄,這副姿態,看上去比那些最低賤的奴僕還要謙卑。
斯萊厄低頭掃了他一眼,淡淡道:
“他叫維爾多,對吧。”
祂記得死後小鎮裡每一個人的名字,只要花費些許時間,找出是誰逃掉,並不困難。
而在經過數次比照之後,祂已經確定到底是誰逃跑了。
瓦利呆了呆,尖叫道:
“什麼?!”
這叫喊十足嚇人,連聲調都變了。
瓦利很快便回過神過來,意識到自己剛纔的反應太激烈了,急忙找補道:
“原來是維爾多…
我還以爲,那場暴動之後,他就打消了這個念頭,沒想到他仍然執迷不悟。”
很快,瓦利便抱住了斯萊厄的腿,急急忙忙地乞求憐憫道:
“謊言與詭計之神,看看我多日的勞苦…我沒日沒夜地服侍你的神聖計劃,我拼了老命…不對,我拼了小命,一直辛苦到今天。
我原以爲我一輩子都不會失誤,不湊巧,就是這次出了失誤,求你繞過我這一次吧!”
接着,瓦利連忙擡起頭,觀看斯萊厄的表情。
很快,他便看到了斯萊厄的微微點了點頭。
瓦利如釋重負地吐出一口氣,緊接着,他義憤填膺地站起身來,指着門外道:
“多謀的斯萊厄,果然什麼都瞞不了你的慧眼,只要你下達神諭,我便立即派更多的人手去搜捕維爾多。”
瓦利之前還想着隱瞞斯萊厄再多一些時間,以便爲維爾多爭取更多的時間,戳穿斯萊厄的謊言,可現在,斯萊厄已經清楚是維爾多逃掉了,繼續爲其爭取時間也於事無補。
所以,這個時候,瓦利在心裡咬咬牙,毅然決然地壯士斷腕。
他很清楚,自己利用維爾多來戳穿謊言的謀劃,已經近乎失敗了。
不過…來日方長,只要死後小鎮還存在下去,自己總會找到機會的。
這樣想着,瓦利站在原地,等了好一會,都沒有等到斯萊厄的神諭。
男孩困惑不已地轉過頭去,正好對上了斯萊厄的視線。
謊言與詭計之神的面容平靜,看見瓦利轉頭,嘴角緩緩勾起一抹捉摸不透的微笑。
瓦利打了個冷顫。
“瓦利啊,你覺得,我是什麼都不知道嗎?”
斯萊厄的聲音很輕,輕得就像山林裡秋風掠過的葉子。
可瓦利卻如遭雷劈,他的臉色迅速便煞白一片,整個人呆若木雞,一動不動。
半響後,他絕望道:
“多謀的斯萊厄…你…你在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明白……”
斯萊厄緩緩走到他面前,輕輕按壓起他的腦袋,
“難道,你覺得,
你能糊弄得了我嗎?”
瓦利就像是枯萎的麥子一樣,整個身體都筆直的,但又一碰即碎。
他的謀劃…徹徹底底地失敗了。
剛纔還想着壯士斷腕,現在回想起來,這一切都是多麼可笑。
良久後,瓦利絕望地吐出一句:
“你…是怎麼發現的?”
………………………………………
維爾多奔跑在廣袤的原野上。
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屬於自由的空氣,他覺得,哪怕在路上變成了孤魂野鬼,也遠比在死後小鎮裡一直待着要好。
沒多久,維爾多停了下來,他開始靠着風向來辨別方向。
常年跟隨教團四處雲遊,維爾多掌握了不少野外的本領,辨別方向自然不在話下。
確認方向之後,他一邊側起耳朵,確認起一種躲藏在山林之間、曠野之間、和風之間的“天國之音”,他將之當作神的指引,一邊順着聲音的方向行進着,尋找着所謂“通往天國的階梯”
他一連走了十幾天。
維爾多一無所獲。
通往天國的階梯…似乎並不存在於冥界之中。
“不、還不能確定…這裡只是冥界的一小部分。”
維爾多自言自語道,
“我可以花上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百年,反正…我已經‘死了’。”
維爾多覺得,如果花上一百年,都找不到“通往天國的階梯”,那麼他可以斷定,這裡根本就不是冥界。
畢竟,那可是一百年的時間啊。
而對於一百年的時間來說,自己現在走過的路,實在微不足道。
儘管離找到“通往天國的階梯”遙遙無期,可維爾多覺得,即便走上真的一百年,也比待在死後小鎮要有意義多了。
就像…自己還活着一樣。
維爾多想,或許,生命就是意義,就是追尋意義。
只要能過上有意義的生活,那麼生前死後都一樣。
於是,他在這空曠的“冥界”之中不斷前行着,尋找着,一路上走走停停,捕捉着一個個蛛絲馬跡。
直到…
一根不起眼的石階出現在他的面前。
那個時候,維爾多整個人都震了一下。
一根粗糙的石階,何其突兀地出現在山坡上,幾乎完全沒有任何預兆,就那樣孤零零地出現自己的面前。
有那麼一瞬間,維爾多懷疑自己看錯了,懷疑自己瘋了。
好半天,維爾多才冷靜下來,他走了過去,便看到了更多的臺階。
一根、兩根、十根、成百上千根臺階,隨着他的逐步接近,而走入視野,它們從平緩地山坡逐步蔓延,直至山坡的最高處,懸空而上,逐漸觸及遙遠的冥界天空。
“通往天國的階梯……”
維爾多喃喃道。
這個時候,他已經顧不上冥界是真是假,階梯就出現在他的面前,他發瘋般跑了起來,而後擡起腳,踏上階梯,腳底板與石階觸碰時,他有種如夢似幻的神聖感觸,彷彿自己正走上一條天路。
一步、一步,又一步…維爾多開始踏着石階向上,他屏住呼吸,眼裡只有無盡延申的石階,他一個字也不敢說,目光死死盯住腳下的階梯。
慢慢地,他越走越高,高過土坡,一點點地朝天空靠去。
他不知道走了多久,但當他回過頭時,發覺地面都已經不見了。
維爾多意識到,自己離天國的大門,已經很近很近了。
他仰起頭,望見了逐步逼近的天空,他一下又一下地向上,不斷攀登。
一直到,天空之中,一座宏偉而寬敞的大門出現在他的眼前。
大門上像是懸掛着什麼。
看到天國門扉的那一剎那,維爾多整個人都戰慄起來,傳說是真的,自己依據經文的推測也是真的,天國就在這裡,昔日的真教徒們順着這條天路,直抵到神的跟前,那永遠幸福的雲海花園。
維爾多的呼吸急促,他的腳步加快了,朝着天國門扉而去。
當他終於抵達大門之時,不顧一切地,努力推動天國的門扉。
他彷彿已經聽到…天使在歌唱。
一陣幻想過後…
他等到的,只是天國門扉的紋絲不動。
維爾多呆了呆,他使勁地推着大門,可後者像是卡住一樣,一動不動。
“神啊,這是怎麼…”
話音未落,維爾多低頭一看,忽然間,他看見了大門上,懸掛着一個棕色的木牌。
那像是告示牌。
維爾多抓起告示牌。
正面寫着:
“通過我,走向天上之城。”
他急急忙忙地將告示牌翻到反面。
只見上面寫着一句歪歪扭扭的話:
“正在建造。”
維爾多愣住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這個告示牌。
他擡起頭,攀住大門的牆雕,而後努力攀住門框,看向“天國門扉”的背面。
在天國門扉的背面,不是萬民敬仰的天上之城。
在其背面,只有空蕩蕩的昏暗天空,除此以外,便什麼都沒有。
這是一扇,還未建造完成的,孤零零地懸浮在半空中的大門。
“假…假的?”
維爾多目瞪口呆道。
看到“天國階梯”的那一剎那,他彷彿發了瘋,什麼都拋擲腦後,對於天國的大門,他抱有無限的期待,企圖以此直登天國。
可現在,他卻發現,這大門是假的,甚至是一個還未建造完成的半成品。
維爾多慢慢地坐在高聳入雲的階梯上,不可置信地重複道:
“假的…竟然是假的?”
就在這時…
“是啊,都是假的。
這都是一場謊言。”
一道難以捉摸,帶着戲謔笑意的聲音傳到維爾多的耳畔。
維爾多打了個激靈,他險些被這聲音驚得從高空中跌落。
他連忙擡起頭,便看見了一位熟悉的人物,自高空中緩緩走來。
那模樣,正是帶領他們一起暴動的哲學家。
“是…是你?你怎麼會?”
還沒等維爾多反應過來…
一陣黑風襲來,哲學家在風中搖身一變,顯露出了真身。
“好久不見,維爾多。”
斯萊厄禮貌地鞠了一躬,
“正是介紹一下,我就是《第二先知書》裡的斯萊厄。”
維爾多終於回過神來,他大聲吼叫道:
“冥界是假的,我根本就沒有死!”
像是爲了迴應他,或是爲了一幕舞臺劇助興一般,只見斯萊厄緩緩升起,去到更高的地方,接着祂拿出火鐮,點燃了一根蠟燭,緩緩舉高。
只見…
廣闊的天空…開始燃燒起來。
維爾多愕然地看着這一幕。
斯萊厄的蠟燭燒破了“天空”
空氣中,迴盪着灰燼的臭味。
“是啊,這裡一切都是假的,連天空也是假的,這只是一張足夠大的幕布。”
斯萊厄伸了伸手,將“天空”的缺口劃得更開了,接着,從那個缺控,露出了一大片的、蔚藍色的天空出來。
那是真正的天空。
它位於比這裡還要遙遠的地方。
維爾多徹徹底底懵了,他逐漸明白了,斯萊厄打造了這個“冥界”,讓所有人都誤以爲自己死了,爲此還用一張巨大的幕布來遮蔽了真正的天空。
可是…
這到底是爲什麼?
維爾多怎麼想也想不明白。
良久後,他緩了過來,喘着粗氣。
得知真相,得知自己真的沒有死,維爾多並沒有感受到哪怕一絲一毫的喜悅,恰恰相反,一陣又一陣的恐懼席捲上來,在這個虛假的天國門扉前,他冷得發抖。
在這裡什麼都是假的,幾乎沒有一個真實的事物。
而自己眼前的謊言與詭計之神,更是經文之中複雜的、難分善惡的神祗。
誰知道,祂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你…爲什麼要這樣做?”
維爾多終於得以出聲問道。
“爲什麼?”
斯萊厄嘻笑着,而後張開雙臂,一如既往地,以高深莫測地口吻道:
“那當然是爲了…沒收死亡!”
“我費盡千辛萬苦打造了‘冥界’,讓我的代言人和我的祭司們誘騙一個又一個的活人進來,爲了讓你們徹底相信自己死了,我還自降身份,假扮一位凡人哲學家,成功摧毀你們的意志……
我坐了這麼多,可不僅僅是爲了好玩而已。
維爾多,幸好是你,也幸好只有你來到這裡,幸好只有你發現了這一切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