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登聽得脊背發寒。
他希望喬治神甫說的都是假話,希望這個神甫是在欺騙自己。
可是,伊登卻能通過喬治神甫的靈魂看到,那並不是一個樂於撒謊的人。
那真是自己認識的真教徒們麼?
伊登輕微顫抖着。
之前,他在那座城市裡面看到,真教徒們冒着迫害齊聚一起彌撒,可在改變未來之後,這座城市竟然發生了這樣的慘劇。
“很難相信,不是麼?”
喬治神甫出聲道:
“可事實就是這樣。
伊登神甫,你遇到的真教徒們,特別是那羣平民們,他們是不是對你敬愛有加,言聽計從?他們是不是言氣卑弱、又老實巴交。
是啊,就是這樣的人,那羣平民們在屠殺之中,比那些騎士或貴族們還瘋狂,一些騎士和貴族還會心生不忍,主動庇護老弱婦孺,可他們不一樣,他們雖然平常總說自己甘於貧窮,說自己積累善功,可他們卻是最貪婪的,他們不光錢也搶,人也殺,還姦淫婦女,他們對老弱婦孺最爲兇殘,即便某位伯爵將自己的家族旗幟給了一羣異教徒婦孺,可那些平民們照樣沒有放過他們。
當屠殺被暫時制止後,這座城市裡還有不少異教徒,這些異教徒就順理成章地活下來了麼?不,他們被要求在改信真教和放逐中做選擇。
那個時候,我將許多異教徒都庇護在教堂裡,並懲戒了一些兇手,可是…那些平民真教徒們的聲浪實在太大了,他們一口一個“神的旨意”,甚至要提起刀兵衝擊教堂,他們就是一羣最虔誠又最不虔誠的人!”
喬治神甫一邊說着,一邊按住腦袋,像是深陷痛苦回憶的泥沼一樣,久久不能自拔,
“這些人叫喊着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一邊喊着要爲那些被迫害死的真教徒們報仇,一邊殺死老弱婦孺,卻不曉得神要世人彼此相愛!
他們真的不曉得嗎?不,他們刻意忽略了,他們拿着更冠冕堂皇的理由爲自己背書。
當時,我以神甫的身份極力勸阻他們,拿地獄和罪孽警告他們,可只有少數人聽從了我的話,更多人都陷入到瘋狂的漩渦之中,明面上的屠殺被制止了,可私下的劫掠、姦淫卻從未停下,而那些貴族領主則有意縱容這一切。”
說到這裡時,喬治神甫沉沉地吐出一口氣。
伊登看着喬治神甫,雙手不停地顫抖着。
頭一次的,他懷疑起了自己的所作所爲。
自己這一次改變未來是爲了什麼,不正是爲了那些真教徒不被迫害麼?
可現在,真教徒們反倒迫害起了異教徒,這座城市在光鮮亮麗的真教裝飾背後,究竟流着多少鮮血呢。
“他們不明白先知們教誨的訓命麼?”
伊登輕顫地問道。
他感到憤怒,又感到痛苦。
異教徒是怎樣對待他們的,他們就怎樣對待異教徒,真教徒跟那些斥他們爲愚鈍者的異教徒又有什麼區別呢,自己改變了未來,拯救了一羣人,卻讓另一羣人遭受屠殺的災禍,自己改變未來又有什麼益處呢?
伊登皺緊着眉頭,他回憶起那場彌撒時,那一雙雙期盼的雙眼,實在難以想象,就是有着這樣眼睛的人們,竟然會犯下相似的暴行與罪孽。
“訓命?戒律?這些對他們來說都沒有用,他們只在和平的時候纔會聽從,除非他們心生恐懼,你知道屠殺最後是怎麼停止的麼?”
喬治神甫頓了頓,補充道:
“是我聯合幾個神甫去見了一位公爵,要求他將手下領頭屠殺的士兵都處死,這樣子,屠殺才終於停止下來。”
恐懼…
伊登聽到了,恐懼的效用。
恐懼,這種世人與生俱來的情感,它似乎比教化、比感動、比先知們的訓命和戒律,甚至比神的犧牲,都更容易改變一個人。
伊登喘着粗氣,腦海裡面,涌起了那一句句曾令他憤怒的話語。
【“迫害!對,迫害!
這些信奉吾王之王的異教徒們總是在迫害真教徒們。
可你哪知道,
真教徒們就不曾迫害異教徒呢?
在真教的城市裡,難道沒有異教徒殉他們的道麼?!”】
【“我告訴你,兩者沒什麼區別!
也有異教徒高呼着公義、神靈之類的口號被真教徒絞死。
也有異教徒願意幫扶真教徒,解放他們,寬恕他們。
你還不明白嗎?我們之間的善良同樣善良,我們之間的卑劣同樣卑劣!】
那一句句話語涌入腦海,伊登還記得自己那時是多麼不認可這番話語,可現在,自己又無法否定,這些話語並非是空穴來風。
正如異教徒會迫害真教徒,真教徒們也同樣會迫害異教徒,無論經文裡面說過怎樣的訓命、怎樣的戒律,人總是遏制不住自己的慾望。
“就說到這裡吧,我之所以跟你說這麼多,一是因爲,沒有多少人能理解我,二是因爲,我想你在帝國首都丹斯切爾應該沒碰到過這樣的事。”
喬治神甫輕聲說道,
“那裡遠離這裡,遠離這個仇恨的中心,我知道,在那裡,異教的講經院被允許存在,真教徒與那羣異教徒的關係,在不談論到信仰的時候,也能彼此和諧。”
伊登慢慢緩過來,他的心被揪緊着,半響後,道謝道:
“謝謝你,喬治神甫。”
“天色不早了,你要在這裡住下嗎?還是…”
“我想去到旅館那裡。”
“好吧,願你蒙受祝福。”
“也願你蒙受祝福。”
說着,兩人站了起來,喬治神甫領着伊登,從側門將伊登送出了教堂,最後注目着伊登離開。
伊登朝着旅館的方向行進,不時回望着越來越遠的教堂,話說回來,一整天了,他還沒到教堂的大廳裡看過。
不過,也不必看了,或許跟自己那個時代沒什麼差別。
伊登深吸一口氣,四周的街巷,眉頭皺了起來。
不是異教徒屠殺真教徒,就是真教徒屠殺異教徒…
自己,到底該如何改變這個未來?
“…恐懼…恐懼的效用。”
伊登喃喃自語道。理所當然的,他想到了恐懼,還有…給人帶來恐懼的力量。
…………………………………
伊登摩挲着奧羅尼希斯龍的牙齒。
他已經在當地的旅館租下了一間房子,並思索着接下來該怎麼做。
這座城市裡的異教書籍都被禁絕了,而這裡所剩無幾的異教徒們也飽受歧視和迫害,自己想要在這裡找到其他的異教經書,實在有些困難。
“不能幹坐,或許我要到其他異教城市去?”
按照前兩次的經驗,每一次自己在未來停留的時間都會延長,第一次是半天不到,第二次是大概七天時間,而這一次,絕不會比七天時間短,但也應該不到一個月。
這個時間,足夠自己前往異教城市,據自己從喬治神甫的口中瞭解,這裡離其他異教城市或者異教村鎮並不遙遠。
“不過,既然將最棘手的奧羅尼希斯龍牙齒都拿到手了,或許該進行一次晉升儀式。”
伊登拋了拋手裡的奧羅尼希斯龍牙齒。
雖然現在自己還不知道三階聖詩班的古言,不過,有了這麼多奧羅尼希斯龍牙齒,倒是可以先嚐試一次,爲回去以後的升階積累經驗。
反正,成功就賺,失敗了也不虧,按自己的所知,二階到三階的升階儀式,即便失敗了,帶來的副作用也不大。
伊登拿出刻刀,在地板上畫出一個儀式圓,而後將那些升階材料都按照儀式要求處理,他將奧羅尼希斯龍牙齒研磨成粉,混合教堂附近的三葉草,再將知更鳥的羽毛放在儀式圓的四周。
由於沒有獨角鯨生活一帶的海水,所以伊登拿祝聖後的清水代替,將清水灌入牙齒和三葉草的粉末之中,調配成一劑藥劑後,站在儀式圓的中心,當場吞服,隨後進入靈脩狀態。
伊登知道,這一場升階儀式,佈置得很簡陋,其成功概率也很低,所以他沒報多大希望,只是抱着試一試的態度。
靈魂像是慢慢從軀體中抽離,腳下的儀式圓開始煥發起陣陣光澤,四肢變得遲緩麻木,像是不再屬於自己,這是靈魂脫離軀殼的表現。
意識緩緩上浮,緊接着順着靈界之風,進入到某處,不知爲何,伊登恍然覺得,這靈界之風比之前所感受到的要狂躁許多。
慢慢進入到一種空靈的狀態之中,腦海裡逐漸變得空白一片,什麼都沒有,當伊登睜開眼睛,四周是浩瀚的星宇,無盡的星光在閃爍,那些光輝與過去迥然不同,它們扭曲、旋轉、交錯,並且死氣沉沉。
伊登舉目眺望,他發現,那些羣星的光雖然五彩斑斕,可隨着光輝越是向外照射,就越是褪色成詭異的蒼白。
這種情況,多次進入天體國度的他從未見過。
那蒼白的顏色,讓他感到些許的不寒而慄,就好像,勾動了生命本能中的恐懼般。
靈魂不斷上浮着,待伊登在某處站穩之時,他立即環顧四周。
緊接着,他就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這裡是…”
按理來說,自己應該抵達到妖精羣聚的靈魂之海。
那是一片漂浮於天體國度,漫無天際的雲海,傳說,那裡是與天國最爲相似的地方…
腳下的雲霧破碎着,不是連綿一片,而是破爛不堪,像是大海上的零星孤島,一股不屬於這裡的詭異腐臭味飄蕩,半倒塌的妖精建築,碎石瓦礫滿地都是,燃燒過的灰燼漂浮着,這裡彷彿曾經受過毀滅的洗禮,半空飄蕩着細微的墨點,湊近一看,那似是一具又一具的妖精殘骸。
伊登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他雙手顫抖,感到陣陣驚悚,他此刻清清楚楚地看到靈魂之海的景象,而在遙遠的過去,無論哪一次進入到靈魂之海,所看見的一切都是朦朧至極。
“這裡…發生了什麼?!”
伊登顫聲道。
他擡起腳,嘗試在這靈魂之海上前進。
破碎的靈魂之海,毀滅降臨般的景象,這都給伊登帶來了巨大的衝擊,大量的信息洗刷着他的腦海,他卻找不到解開疑點的答案,只能不斷地前進。
到處都是破敗。
建築奇形怪狀,腳下的雲霧連不成一片,伊登在這裡飄蕩着前進着,像是個發掘古代墳墓的學者般,打量着這裡的驚悚景象。
一切的物件都凌亂着,飄蕩着,不知有多少東西迷失在了茫茫宇宙之中,越是往深處走近,那股深入靈魂的腐臭氣味就愈發濃厚,在那腐臭之中,瀰漫着一種可憎的雨水腥味。
伊登不斷前進着,他感到陣陣的恐懼。
“這裡…究竟怎麼了…”
自語聲飄蕩在這廣闊的星宇裡,沒有人迴應他。
伊登仰起頭,看見了一座位於中心的、高大的、半倒塌的建築。
“那是…妖精們的大圖書館嗎?”
伊登聽說過一些奇聞軼事,在靈魂之海里,妖精們有一座大圖書館,那裡匯聚着人世間絕大多數的知識,無論是天文地理,抑或是人文道德,其中還涵蓋着難以想象的隱秘,那裡,也是妖精女王最常待的地方之一。
他加快速度,朝着大圖書館而去。
當伊登來到大圖書館時,再環顧四周,發覺這座大圖書館,已經是整座靈魂之海最爲完整的建築了。
漆黑的大門上,倒映着黑印,伊登仔細一看,那不是自己的影子,而是一具妖精的殘骸,像是被烈火焚燒後貼上去的灰燼一般,詭異而恐怖。
伊登推開這個大門,吱呀的響聲,彷彿木頭正在斷裂,一走進其中,整座大圖書館內透露着詭譎的寂靜,這種寂靜並非是絕對的安靜,像是在極黑暗中,有成堆的蠕蟲在啃咬啄食腐臭的屍體。
無法計數的書籍,飄蕩在半空之中。
伊登迫切地想要了解這裡發生了什麼。
他急急忙忙地朝着圖書館的深處前進。
而黑暗中,就在他剛剛走過的地方。
有一雙幽藍色的詭譎眼睛,正在盯着他離開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