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至此刻,這條大漢淚水終於泉涌而出,百十來名受傷的戰士相攙相扶從受傷的人羣中站了起來,立於遠方向這裡望着,很顯然,這便是那些平城破城之後殘存下來的六派戰士。他們在重傷之下也依然掙扎站起,就是想表明自己不是真正的流寇,而是曾經的正道子弟。雖然距離過遠,他們聽不清楚這邊幾人倒底在說些什麼,但他們眼中卻燃起了希望的火光,每個人的眼睛都亮了起來,彷彿看到了光明,那些淒厲如鬼的日子終究要過去。
華子云說話期間,絕名一直留言傾聽,並潛心運起無極氣做最細微的觸碰觀察,通過氣機感受他的血脈流通、心跳等生命體徵,結合他所說的每個字進行對比反照。雖然這樣做極爲損耗內氣,沒有兩日無法徹底恢復過來。可是,事關重大,他不得不防,縱然耗損內氣也是在所不惜了。這是道家最玄妙的功法之一。
除了說到激動處強自壓抑處的悲憤之外,華子云並無任何異像,顯然話語句句屬實,且身後那一百餘名流露出的與匪兵截然不同氣質的戰士也爲他的話做了最好的註腳和詮釋。
“子云話已至此,信不信便由絕名元帥及各位師兄定奪。子云不得已下帶隊入了流寇,自知罪該萬死,不敢奢望能重歸正道。今日只見到絕名元帥,知道我白道六大派將重振聲威救萬民於水火,便足夠了。從現在開始,我們會深處大山,永不出世,只在大山深處爲你們的每一場勝仗擊節叫好,爲洞仙軍的一步步敗退而高歌歡呼。無論怎樣,我們這些殘餘的戰士都在心底的最深處謝謝絕名元帥給我們以勝利的希望,我們會在心底暗暗爲你們擂鼓助威。就此告辭。”
華子云滿面悲愴,一腔苦心不被人理解永遠是做人的最大悲哀與失敗。可是,他別無他法,總不能厚着臉皮去求絕名收下他們。人活臉,樹活皮,再怎樣他們也是曾經威振天下的六大派子弟,總不能像只狗兒一樣搖尾向自己人乞憐吧?況且,如今他們個個身負重傷,處於劣勢,如果開口求絕名收下自己,難免有怕死的嫌疑,徒然惹人恥笑,如此一來,就算是絕名收下他們,可這叫他們日後如何能擡起頭來?
人能站立是因爲有大地,人能行走是因爲有骨骼,人能直立着傲笑蒼穹是因爲他有一條寧折不彎的脊樑。身體裡的脊樑是骨骼,折斷了人就永遠直不起腰來;精神上的脊樑是尊嚴,折斷了就失去了做人的資格。可以失去生命,可以鮮血飛濺,可在任何時候,頭卻絕不能低下。脊柱斷折了,人還是人,失去了尊嚴,便會成爲一條趴在地上搖尾乞憐的狗,一條人模人樣的狗,一條人見人厭的狗。
對於一個戰士來講,尊嚴更如天一般讓他仰之彌高,像地一樣是他站立的基礎。任何時候都不能將它透支,否則會永遠不能仰首天空,永遠匍匐不起,只能淪爲一個沒有的廢人。
其實,即使不是一名戰士,只是一個普通人,又何嘗不是如此呢?老天爺賜予人一條脊樑就是讓人直立行走;賜予人尊嚴就是讓人直麪人生。可以一輩子躺在牀上不能行走,但卻不可以一輩子趴在別人的腳下不擡頭。做爲一個想活得驕傲些的人來說,
活着,就必須保持一份與生俱來的尊嚴。
華子云這是這樣有着不屈的尊嚴的人,他活得很驕傲,很從容,很灑脫,活得硬骨錚錚。所以,儘管他與他的戰士們要面臨着死亡的危險,可他並沒有向絕名開口哪怕是說出一個有關“收留他們”的字眼。他不能,不能在這樣的尷尬的處境下透支自己的尊嚴,哪怕絕名是神一般的偶像。
衆人的眼光都集中在絕名的臉上,悟真道人與強風更是着急,心惶惶的看一眼華子云,又看一眼絕名,眼神裡滿是期待,生怕絕名不信任華子云而不收留這百餘名身受重傷的戰士。畢竟,六大派雖然曾經各立山頭暗中互相較勁,可是,經過絕名的整合收束之後,六大派合六爲一,稱爲怒滄軍,產生了前所未有的凝聚力和向心力,同氣連枝之下,眼望絕名還未言語決策,他們又怎能不替華子云着急?這個時候,他們早就相信了華子云,心中再沒有一絲疑慮,巴不得絕名立即收下他們,好對他們進行救治。
絕名面色平和,並未開口說話,只是靜靜地坐在馬上看着華子云,以及遠處那百餘名掙扎站起的白道戰士。
“元帥,子云說的話看來句句是真,並且他還吃了那麼多的苦,你看我們是不是……”強風試探地說道,盡着最大的努力。
絕名依然沒有說話,卻擡頭望向天空,眼神飄進白雲深處,沒人能懂他在想些什麼。
不知爲什麼,眼前這個堅毅的鐵漢,讓絕名想起了自己曾經在洪水之中飄浮的無數個晝夜,這個鐵漢堅定的信念、不屈的精神像極了自己。相似的靈魂最易碰撞出激情的火花,無論男女。華子云的這種精神深深打動了絕名,他從心底深處認可了這個永不言敗的好漢子。
只是華子云一腔悲憤,卻誤解了絕名的不言不語,以爲他依然不相信自己。
“強風師兄,不要再說了,我知道我們這幫人會拖累你們,絕名元帥,你們,千萬保重。”滿含感情地說出這句話後,華子云向絕名等人深施一禮,掉頭向後方那百餘名白道子弟走去。只是,腳步踉蹌沉重,再不復當初來時那股滿懷希望的彈性。
鮮血,依然從他斷折的左肘處滴下,由於失血過多,他極度虛弱下來,只是憑着一股子不低頭的銳氣在強撐着。
那百餘戰士看見華子云搖搖晃晃地往回走,就知道希望已經完全破滅了,一顆心,都沉入了冰寒的谷底,以後,他們將何去何從?再沒人認可他們的身份,他們將終身揹負着一個可恥的名字——“流寇”。沒人會替他們平反,他們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已經成爲了泡影,誰會知道?
“我相信你!相信你們!”絕名嘴角綻開了一絲微笑,隨着笑容的逐漸擴散,語聲也遠遠傳了開去,傳進了華子云的耳朵,傳進了那百餘名戰士的耳朵。
“噢……”寒鐵衛歡呼聲響起,他們早就爲這些不屈的戰士感動了,絕名話語傳出之後,未待他再下命令,早就涌上前去救治傷員。
搖搖前行的華子云身軀猛地一振,再度緩緩轉過身來,望向絕名。
絕名跳下馬來疾奔而前扶住了他,輕聲在他
耳邊道,“子云兄弟,你是條好漢!我絕名,敬重你!”
華子云心頭一股銳氣頓減,即悲且喜,再也撐不住了,向後便倒,竟是失血過多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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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火容易滅火難,尤其在夏末秋初這個天干物躁的季節,火勢一成就難以平息了。寒鐵衛們連同一千餘個受傷不重的匪兵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用了兩天的時間才撲滅了平城大火。
由於趕撲尚算及時,終於“火”口奪糧,從大火中搶出了尚可供這五千餘人吃上一個月的口糧及可供一千餘匹尚能騎乘的戰馬所需要的勉強夠吃一個月的草料,這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五千名匪兵除幾百人傷勢過重不治而死之外,其餘人經過救治都無性命大礙。由於流寇是以戰養戰,在奔襲中難免會有人受傷,所以,都貼身備有急救傷藥,並且人人都會些裹傷療傷的醫道,不虞有傷口感染化膿之憂。除少數重傷號外,不出一個月,其他人全都能恢復過來,能夠跨馬行軍。
這座可容納近五萬人的城市在怒滄以南算不得大城,最大的桃源城繁華鼎盛時期有近百萬居民。正因爲平城城市規模小且軍事意義不大,所以沒有成爲洞仙軍進駐的目標。像這樣的小城在怒滄江以南隨處可見,在沒有佔領意義的情況下,洞仙軍燒殺搶掠之後便棄之不管,再懶得吃一次回頭草。也正因爲如此,平城被洞仙軍攻擊的可能性並不大,絕名等人也難得在此處休養生息,好好歇上幾天以緩解近日來過度的勞累。
不過,這幾天裡,絕名卻也沒閒着,思考着華子云所提的建議,準備收編改造這支匪軍,使之成爲縱橫在洞仙軍後方的一支怒滄奇兵。
其實,說到底,流寇從哪裡來?還不是從平民百姓中來?如果沒有戰爭,沒有混亂,家家戶戶都能過上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富足安康、安安穩穩的好日子,誰有那個閒心去當一個萬民共恨的強盜。除了少數天生心術不正或是懷有野心的人之外,大多數的流寇匪兵以前都是良善子弟,不過最初一時糊塗,稀裡糊塗地入了夥罷了,等到他們醒覺時已經晚了,也就只能破罐子破摔的混下去。惡性循環之下,心中惡念已被激生,在沒有外力感化強扭的情況下,只能這樣惡下去。說到底,誰真正的想去做一個真正十惡不赦的惡人呢?
只是,這股流寇匪氣太重,且聲名狼籍,收編他們目前存在三大問題。一是收編之後,他們會不會積習難改視威嚴的軍紀於不顧侵襲百姓做出有辱怒滄軍威名之事。二是收編這樣的流寇會不會影響怒滄軍在百姓心中的形象從而使百姓對怒滄軍的信任度有所下降。三是,這樣一支由流寇匪兵改編的隊伍戰力究竟如何?他們一向習慣來去如風的打了就跑的戰略,如果真要遇到大部隊需要進行集羣作戰的時候,他們會不會不戰自潰望風而逃從而影響軍心?
這些問題一直困擾着絕名,令他收編這支隊伍顯得舉棋不定,猶豫不決。畢竟,茲事體大,做爲統帥,就目前處於敵後的危險狀態而言,他必須要爲怒滄軍的未來負責,不能冒此奇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