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的戰鬥不好說輸贏,彼此都沒能達到戰鬥目的,各自的傷亡也不少。聯軍的傷兵營內人滿爲患,各種藥材物資急劇消耗,耿中霄不得不派人聯絡離無定原最近的各個世家大族以及知名商會,向城中輸送物資。
不同於能與國君並肩作戰的燕國士兵,齊楚聯軍的兵將因爲缺糧少藥,士氣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低谷。清晨,王佑和耿中霄、雷星亮來到城中的傷兵營,查看士兵們的情況,燕國士兵傷得最重,但卻也是精神最好的。他們親眼目睹了王佑與多狸作戰時的英姿,深陷險境卻臨危不亂,使他們對這位年輕的帝王信心倍增。
“傷亡人數都已經檢點清楚了?”王佑問。
“回陛下,已經檢點完畢。齊楚聯軍的士兵們傷亡大約兩成,但我軍……我軍士兵,幾乎半數帶傷,戰死的人數接近……四分之一。撫卹工作,之後會依制開展。”耿中霄低下頭。
躺在傷兵營內的燕國士兵見王佑走來,有不少掙扎着起身想要行禮,還有一些撕扯到了傷口,王佑忙令這些傷兵躺下休息,又叫來了軍醫,爲他們重新包紮傷口。
而另一邊的齊楚聯軍士兵,大多精神不濟,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小聲地聊着什麼,見到王佑也並沒有太多反應。在傷兵營中繞了一圈之後,王佑在耿中霄和雷星亮的反覆勸說下,終於同意回去休息。
傷兵營內,軍醫們都在忙着救治受傷人數較多,傷得更重的燕國士兵,而齊楚聯軍這裡,卻只有兩三名軍醫替他們包紮傷口。
一名齊國士兵被神狸龍衛的火球術擊中了手臂,已經在先前的急救中被截去了一個左臂,好幾名齊國士兵圍在他的病榻周圍,面露擔憂。
“曹軍醫,軍醫!”一名齊國士兵扯着嗓子大喊道。
“來了,這是怎麼了?”曹軍醫正在給一名腿上受了傷的士兵包紮,一手的鮮血,跑到病榻前。
“你們幾個起開,給曹軍醫挪個位置,要是楊大哥出了什麼岔子,老子一個都饒不了你們。”那名齊國士兵喊道。
病榻上的傷兵在聯軍中人緣很好,而且武藝高強作戰英勇,連將三名神狸龍衛斬於刀下,但自己也受了重傷,被截去一條左臂,齊國士兵中不少年輕人都與他稱兄道弟。
“這……傷口似乎是風邪入體。”曹軍醫蹲下仔細查看着傷口的情況。
“什麼……什麼東西入體?楊大哥從剛纔開始就這樣昏昏沉沉的,怎麼都叫不醒,這咋辦?”那名齊國士兵問道。
姓曹的軍醫聽到這個問題似乎犯了難,同圍在身邊的年輕人們解釋了半天,意思是這樣大面積的傷口受到了邪毒侵染,生死就只能看命了。
“曹軍醫!曹軍醫!”不遠處,幾名燕國士兵跑過來,曹軍醫趕緊從人堆中擠了出去。
“我們那兒幾個弟兄的傷口得重新包紮一下。”
曹軍醫跟着這幾名燕國士兵,走出去沒幾步路,就看見剛纔的那幾名齊國士兵跟上了,攔住了他們的去路。
“他孃的,沒看到曹軍醫正給我們的弟兄治病呢嗎?”
“先來後到,大家都受了傷,憑什麼你們幾個喊一嗓子,我們就得等着你?”
“手上幾個小口子,自己不會包?跟個娘們兒似的,楊大哥爲了救你們那個倒黴皇帝,一隻手都沒了。”齊國士兵朝地上啐了口唾沫,不屑地看着燕國士兵們。
聽見對方辱罵王佑,燕國士兵們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十分難看,但好在由於軍紀嚴格,大家都極力剋制,沒有人動手。齊國士兵罵了幾句,卻看見一個燕國士兵捂着腰腹間的傷口,倒在了地上,指縫間還不斷有血滲出。
雷星亮帶着十幾名梟衛,正在傷兵營周邊巡邏,聽見不遠處的動靜,立刻帶着人趕了過去。
那名燕國士兵躺在地上,腰腹部用於包裹傷口的紗布已經被鮮血浸透。
“都給我靠兩邊站好,目無軍紀!”雷星亮跑上去,查看那個倒地士兵的傷勢,將他扶到了一旁坐下。“曹軍醫,趕緊看一下他的傷。”
先前一場大戰,動搖了齊楚聯軍的士氣,雙方大軍在此之後都毫無動作,聯軍士兵們覺得這仗打得太窩囊,有些士兵則想要回國,還有一些因爲燕國士兵們產生衝突,而憋了一肚子的火,雙方互相看不順眼。
“到底發生什麼了?”雷星亮問道。
“我們那兒的一個兄弟,之前被神狸龍衛重傷,好不容易保住一條命,軍醫正給他看病呢,這幾個小子,先來後到的規矩也不懂。”
“肚子上受傷的那個跟我們沒關係,是他自個兒倒下的。”
曹軍醫將傷兵肚子上的傷口重新包紮好,走上前道:“不怪他們,實在是營裡的人手太少,那麼多傷兵,總共就十幾個大夫,還有兩個是來充數的,什麼都不懂。”曹軍醫擦了擦額頭的汗。
“那就更不能耽誤你的時間了,去忙吧。”雷星亮道。
立馬有兩個士兵拉着曹軍醫,要他去給那個昏迷的齊國士兵治病。
“老夫醫術不精,你們……算了,我就直說了,那個小夥子能不能活下來,得看命。我就算十二個時辰都守在他旁邊,也什麼都做不了。”曹軍醫嘆了口氣,匆匆前往下一個營帳。
此話一出,原本還氣勢洶洶的幾名齊國士兵一下子蔫了,向雷星亮幾人行了個禮,然後便回到了營帳中。
雷星亮將曹軍醫所說的話記在了心裡,準備向耿中霄反應大夫人手不夠的問題。
……
神狸軍軍營後方,立起了一座新墳,墳的主人是那些以一命搏一,悍然赴死的神狸擲矛手。
這次會戰神狸的損失並不比南曜小,擲矛手更是如戰前所言全軍覆沒。由於爆炸的緣故,大部分擲矛手屍骨無存,有些僅剩下點殘肢碎肉,很難辨認出主人的身份,因此多狸下令,爲這些英勇犧牲的士兵挖了一座衣冠冢,將遺物一起葬入墳中。
墓碑前放了不少以木頭雕刻的部落圖騰,象徵着這些士兵的歸屬。
歸功於他們的無畏犧牲,神狸軍各部的傷亡人數比之前的戰鬥要少了很多,出動這些死士,本是想將王佑永遠留在無定原之上,而如果不是那場奇怪的風,戰鬥或許還會一直打下去,直至分出勝負。
多狸和十幾名神狸將領來到衣冠冢前,單膝跪地,施以最高敬意的草原禮節,多狸從身旁士兵的手中接過酒罈,壇裡裝的是牧民自釀的奶酒,甘醇芳香,是神狸年輕人們的最愛。多狸瀝酒於地,然後將罈子摔碎,她低着頭,眼睛被額前垂下的碎髮遮住,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不遠處的土坡上,沈丹嬰靜靜注視着多狸的一舉一動,一個一襲黑衣的侍從出現在她身邊,眯起翠綠的雙眼,望着多狸道:“大人,這筆生意我們是不是做虧了?”
沈丹嬰走下土坡,臉上照舊掛着和煦的微笑:“昱珀,我什麼時候做過虧本的生意了?”
昱珀跟在沈丹嬰身後,點了點頭,不再說話。多狸看見沈丹嬰朝自己的方向走來,示意手下將領先行退下。
“聽我的手下說,這一仗聯軍傷亡慘重,要不是那陣怪風,你們說不定已經殺進南曜了。”沈丹嬰道。
“有犧牲纔有獲得,這麼一點微弱的優勢,是各部族年輕兒郎用生命換來的。”多狸注視着墓碑,握緊拳頭,“部落裡的人付出了這麼多……但我們終究還是沒能把界牌關打下來。”
多狸的聲音微微顫抖,似乎是咬緊牙關,極力剋制着情緒纔會發出這種聲音。
沈丹嬰望了望眼前的墓碑,臉上難得地出現了一絲動容,“他們都是自願犧牲的。”
“他們的犧牲,是爲了讓神狸能夠贏得戰爭,能跨過無定河,爲牧民們爭取一條活路,但現在我們連城都沒攻下來,那這犧牲又有什麼意義?”多狸聲音沙啞,“是我辜負了他們的信任。”
“這可不像我看好的聖巫啊!”沈丹嬰笑道:“當初的確是我主動找到你,要求做這筆交易,要糧草、要物資,我都能幫你,但你要是因爲這一仗而一蹶不振,還拿什麼與我進行平等的交易?聖巫,你覺得,這一戰爲什麼沒有成功殺死王佑?”
多狸沉着臉,不想說話。她精心設計的戰術,已經令王佑陷入了絕境,可是王佑頑強地又爬了出來,加上一場突然到來的風,使得戰鬥無法延續……爲什麼?難道說天不助我?
沈丹嬰似乎知道多狸的心聲,一拍手道:“沒錯,就是天命!多狸聖巫,你和燕皇王佑,身上都有着天命的存在,所以你們之間的交戰,纔會引來這般異常的天象。”
多狸陡然轉頭,雙眼憤怒地看着沈丹嬰:“你住口!我神狸將士的鮮血和勇氣,不容許你用什麼虛無縹緲的天命來抹殺!這一次沒成功,只是王佑運氣好,下一次就未必了!”
沈丹嬰十分清楚,眼下戰爭是否要進行下去,有幾成勝算,多狸的一舉一動都揹負着草原人民的期望,他們對多狸無條件的信任與崇拜,不惜赴湯蹈火、以命相搏,此刻都成爲了多狸的心結,壓在她心頭的重擔。她沒有開解多狸的義務,以她的身份,眼下的勸解也並不會有效果,因此沈丹嬰只是走上去,將手放在多狸的肩頭,輕輕拍了拍。
更重要的是,她看得出來,其實多狸的心中,對於所謂天命的說法,已經產生了動搖。這是很自然的事,當人們竭盡了全力,或者說,自以爲竭盡了全力,卻得不到想要的東西的時候,就會很容易地將結果歸咎於自己無法掌控的東西。這樣做的目的,是爲了讓自己得到原諒。
天命,豈非是一個最好的藉口?至於,能不能克服這樣的心理,真正成爲天命之女,掌控天命……沈丹嬰覺得,多狸未來的表現很值得期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