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天在諶容家聚會結束後,李拓便成了林朝陽家的常客。
距離《闖關東》發表還有兩個月時間,爲了先睹爲快,他每天一早就來小六部口衚衕點卯,晚上天黑了纔回家,上班都沒這麼努力過。
然後就是樑佐兄妹倆,樑佐白天得上班,所以都是傍晚帶着妹妹來林朝陽家看上兩三個小時,正好跟李拓錯開,誰也不耽誤誰。
連着七八天的功夫,李拓終於看完了《闖關東》,他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滿足感,拉着林朝陽聊到這天深夜才意猶未盡的離開。
林朝陽以爲這事就算完事了,沒想到隔天陳健功又跑到了他家。
“你怎麼來了?”
陳健功說:“李拓說你這還有《闖關東》的手稿,我來看看!”
要是李拓在這,林朝陽高低得罵一句:你這廝,當真是臉都不要了。
“看吧,看吧!”林朝陽無奈的擺擺手,隨陳健功去折騰。
他已經預感到了,接下來這段時間裡他們家恐怕安靜不下來了。
隔了兩天,李拓又興沖沖的跑到林朝陽家裡,林朝陽一見他便要興師問罪。
“你還有臉來!”
李拓打斷他,“你先別說話,看看我這篇文章!”
他說着揚手遞過來幾張稿紙,稿紙的第一頁第一行是文章的標題,《<闖關東>:震撼人心的藝術高峰》。
這個標題……馬屁意味太濃了點吧?
儘管還沒看內容,但林朝陽還是對李拓說,“這太誇張了點吧?”
李拓看了看文章,又看了看林朝陽,“誇張嗎?我覺得挺寫實的!”
神他麼寫實!
“我跟你講,朝陽……”
李拓這個人向來是比較推崇西方現代文學,平日裡激昂文字、指點江山時,中國現當代文學的那些名篇裡他能看上的並不多,他認爲許多被廣泛推崇的名作不過是因緣際會而已。
但對《闖關東》,李拓是發自內心的喜愛。
在李拓看來,現當代中國文壇中能將小說的故事性、文學性、思想性融爲一體,高度統一的小說屈指可數,《闖關東》絕對要算一個。
他滔滔不絕的跟林朝陽講了半天,最後意猶未盡的說道:“真盼着你這部《闖關東》早點發表啊,這樣我的這篇評論也能早點示人了!”
他這態度好的讓林朝陽都不忍跟他理論陳健功的事了,林朝陽說:“等會留家裡吃晚飯吧。”
“那你晚上多弄兩個菜!”他一點不客氣的提出了要求。
林朝陽心裡瞬間又升起了把他攆出院的衝動。
正月就這麼一點點的過去,事實如林朝陽所料,跑到他們家藉手稿看的朋友不僅沒有隨着時間的推移變少,反而還越來越多。
更過分的是,這幫人看完了手稿還要蹭飯。
伴隨着這些人對手稿的閱讀,《闖關東》的故事也開始在燕京文壇流傳開來。
這種現象不僅發生在燕京,在《花城》所在的廣東文壇也是如此。
李士非在春節期間逢人便聊《闖關東》,對這部小說推崇備至,發酵至今一個多月,《闖關東》的名聲幾乎傳遍了整個華南地區的文學界,並且還在不斷向外擴散。
文人嘛,八卦的天性本身就比一般人要重。
《闖關東》這部小說被大家傳的神乎其神,在無形中吸引住了大家對於它的好奇心。
但絕大多數人又只能通過文學界朋友的嘴得知個只鱗片羽,這更讓他們心癢難耐,恨不得這部小說明天就能發表。
離着三八婦女節還有三天時間,林朝陽收到了一封陸文甫從江蘇寄來的信。
兩人認識好幾年了,雖見面次數不多,但寫信的頻率卻不低,而且時不時還會互送些禮物。
陸文甫的性格和做派比較老派,愛喝茶,愛喝酒,更愛美食,因此與林朝陽算得上是趣味相投。
這次給林朝陽寫信,陸文甫提了兩件事,一件是又要開春了,今年他打算給林朝陽寄些龍井過來。
二是最近江南文壇傳言,林朝陽寫了部大作,引動了南方文壇諸多熱心人士的關注,大家把這部作品傳的神乎其神,陸文甫也十分好奇,詢問了幾句。
看完陸文甫的信,林朝陽心中訝異,沒想到《闖關東》還未曾發表,竟然已經在文學界掀起了這樣的波瀾。
趁着有時間,他給陸文甫回了封信。
“文甫兄:
來信收到。久未見面,甚是想念……”
寫完了信,林朝陽本打算出門去投遞,恰好樑佐帶着弟弟妹妹走進了他家。
平時都是樑佐帶着妹妹樑歡來,今天不知道是什麼緣故多了個樑天。
他一見到林朝陽便主動叫了一聲“林叔叔”,林朝陽笑問道:“你今天怎麼有空來了?”
“我來有事找您。”
“哦?”林朝陽略顯意外,想不到樑天找自己能有什麼事。
“我們文協這個要在河北召開全國農村題材小說創作座談會,想邀請您去參加。”樑天興沖沖的說道。
他現在在文協外聯部打雜,邀請作家參加活動倒是在他的工作職責範圍之內。
今天他們部裡出了個名單,讓他們去邀請各地作家參加活動,樑天見着名單上有林朝陽的名字,便將這事主動攬過來了。
“座談會啊……”林朝陽的語氣沉吟,樑天並不清楚,這種會議他一向是不感興趣的。
他正想着怎麼拒絕好呢,院門口又走進了個熟人,進院看到林朝陽便笑哈哈的說道:“朝陽,正好有件事找你。”
林朝陽看着章光年,問道:“要去河北參加座談會是吧?”
章光年表情微微詫異,“誰跟你說的?”
他說話的時候,眼睛注意到了旁邊的樑家三兄妹,看到了樑天,他神色恍然,“諶容家孩子,在外聯部是吧?”
“書記好!”樑天問了聲好。
章光年點了點頭,明白肯定是樑天來跟林朝陽說了這件事。
樑佐見章光年有話要與林朝陽說,便拉着弟弟去了廂房。
“這回是全國文協的大活動,上面很重視,你現在可是我們文學界的代表性人物,可不能缺席啊!”
章光年一上來就給林朝陽戴高帽,又說:“開會就在涿縣,離燕京也近,來回兩三天的時間。
而且還有很多你認識的朋友,與其說是開會,不如說是朋友聚會。
你聽王說,你最近可沒上班。”
他連着說了好幾句,把林朝陽拒絕的理由全都給堵死了,林朝陽無奈的說道:“你這是有備而來啊!”
“想請動你不容易,當然得做做功課。最近你那部《闖關東》可是未發先火啊,正好這次去開會給大家分享分享創作經驗。”章光年鼓動道。
林朝陽搖搖頭,“分享經驗就算了,我就去安靜開個會吧。”
章光年笑容滿面,“好好好,能去就好。”
他心裡想的卻是,去了分不分享還由得了你?
過了幾日,到了集合去開會的日子,林朝陽提着個包輕裝踐行的來到了火車站與文協大部隊匯合。
這一匯合才發現,章光年沒說錯。
王、李拓、陳健功、鄭萬龍、張承治、劉昕武……
燕京文壇叫的出來名字的中青年作家幾乎都來了,真就有點朋友聚會的味道了。
涿縣離着燕京才七八十公里,坐火車不到兩個小時就到地方了。
到了縣裡以後,燕京文協一行人被安排到了縣裡的桃園賓館,此時這裡已經住滿了來自全國各地的作家。
其中不乏林朝陽認識的朋友,比如陝西的陸遙、程忠實,河北的金瑩,天津的姜子隆、張曼玲……
熟人一多,氣氛就熱鬧了起來。
林朝陽他們到的時候才中午,吃了一頓當地政府安排的接風宴後,下午大家便會着一起出門溜達。
涿縣的縣城不大,跟這年頭絕大多數的北方縣城沒什麼兩樣,四四方方的縣城裡,散落着黨政機關、郵局、飯館、旅社等建築。
衆人逛了半個下午,便沒什麼興致了,幾個酒癮大的在外面買了幾瓶白酒和下酒菜,跑回招待所喝起了酒。
閒聊時,陸遙聽李拓等人說起了林朝陽的新作品《闖關東》,言下之意這部作品的優秀儼然已經超越了一般文學作品的範疇,因此他不禁好奇的詢問起林朝陽關於《闖關東》的細節。
最近一個月來,只要是身邊有文學界的朋友,林朝陽總免不了像這樣的遭遇,可他又不能生硬的拒絕大家的問題,只能一次次的耐心回答。
聽着林朝陽簡略的描述,陸遙心神搖盪,並不是他只通過林朝陽的隻言片語便能判斷出這就是一部偉大的作品。
而是他發現林朝陽對於作品的構建十分宏大,遠超一般的長篇小說所應該有的內容含量,這樣氣勢磅礴的小說倒是與他正在謀劃創作的作品在氣質上有不謀而合之處。
但不同的是,林朝陽的小說已經創作完成,而他的作品卻還未動筆。
“朝陽!”陸遙突然叫了林朝陽一聲。
“怎麼了?”
陸遙臉色鄭重的看着他,“你可能不知道。我已經決定要寫一部規模很大的書,在我的想象中,未來的這部書如果不是此生我最滿意的作品,也起碼應該是規模最大的作品。”
他說到這裡,眼神中帶着些不自信,“說起來有點玄,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夠理解,這個斷然的決定,起因大概是緣於我少年時期一個偶然的夢想。”
林朝陽安靜的聽着他說話,見陸遙神色徘徊,他點點頭,“當然可以理解。宏大敘事對於作家來說就像是懸崖邊的花朵,充滿了未知、危險的誘惑。
聽着林朝陽的話,陸遙高興起來,“你說的太對了!”
他興奮的接着說道:“去年我剛忙完了《人生》的拍攝,現在一直在籌備這樣一部作品。在我的規劃裡,它的內容是極其豐富的,涵蓋了整個中國七十年代中期到八十年代這段時間的社會變遷。
我聽他們說,你這部《闖關東》寫了六十多萬字,時間跨度橫跨三十年。
你也知道我,迄今爲止我最長的作品就是《人生》,也不過十三萬字,充其量是部篇幅較大的中型作品。
說實話,我現在準備了幾個月的時間,越準備卻發現自己越茫然,我現在不確定自己能否勝任這本屬巨人完成的工作。”
陸遙說着語氣有些低落,他眼神真誠的看向林朝陽,“我真難以想象,你是怎樣翻越這樣一座大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