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晚上,吃完晚飯後陶玉墨便鑽進了林朝陽夫妻倆的房間,臉色激動,情緒亢奮的訴說着今天參加詩歌座談會的經過。
“燕大的學生們特別敢發聲!”
“大家普遍認爲當前的詩歌存在的問題是缺乏真情,迴避社會問題,不敢說老百姓的心裡話。”
“大家探討的最深入的問題就是‘詩歌的生路在哪裡?’,他們對艾青的《在浪尖上》和白樺的《陽光,誰也不能壟斷》給予了非常高的評價。”
……
小姨子的滔滔不絕聽的林朝陽興致缺缺,他挺喜歡讀詩,但不喜歡這種跟打了興奮劑一樣的活動。
倒是陶玉書聽的十分認真,覺得陶玉墨帶回來的信息很有用,完全可以寫個評論來探討一下當今國內詩壇的現狀以及未來的發展。
等陶玉墨走了之後,夫妻倆討論起了過年的問題,今年過年是1月28日,滿打滿算還有不到二十天。
今年是兩人結婚第一年,按理說應該回趟老家。
但陶玉書八月份纔剛回去,現在又回去間隔的時間有點近。
這還不是關鍵,最關鍵的一點是費錢、費時間。
來回在路上就得四五天,陶玉書放了寒假有時間,但林朝陽卻還得上班,可能回去一趟在家裡待的時間還沒有趕路的時間長。
“我是覺得,與其把錢都花在路上,不如把錢直接給爸媽寄回去。”
要是坐硬臥回去的話,兩人來回光是路費就要一百塊,再加上買東西,回去一趟少說也得二百塊錢。
陶玉書的話讓林朝陽有些意外,“給家裡寄錢?”
“嗯。我臨走的時候媽不是給了我五百塊錢嗎?你也應該明白這五百塊錢對於他們老兩口來說的份量。
我是想着,可以把錢給他們寄回去,就說是你的工資,專門孝敬他們二老的。”
林朝陽說道:“給家裡郵五百塊錢?那咱們不是沒錢了嗎?”
林朝陽不是不想給父母寄錢,只是顧及陶玉書的想法,怕她只是客套。
“我又沒說全寄回去,你一年寄一百塊錢嘛。”
他沉吟着說道:“你想清楚了,這要是郵的話,以後就不能停了。爸媽給的五百塊錢郵完了,就得花自己的錢了。”
“在你心裡,我就那麼不捨得花自己的錢啊?”陶玉書白了他一眼,“爸媽歲數大了,又在農村。現在你又不在他們眼前盡孝,給他們郵點錢,不是應該的嗎?”
林朝陽從來沒提過照顧農村父母的事,所以他不認爲陶玉書是在說客套話,她這一番話讓林朝陽既慶幸又慚愧。
慶幸的是娶了個知書達理、賢良淑德的媳婦,慚愧的是光想着過幾年等條件好了,把老兩口接到燕京來享福,卻沒考慮過當下對他們的照顧,陶玉書所彌補的正是他的缺陷。
他將陶玉書摟到懷裡,“娶到你,真是我這輩子最大的福氣!”
“我也這麼覺得!”
陶玉書仰望着他,臉上盡是調皮之色。
夫妻倆溫存之際,林朝陽的良心再次騷動起來。
娶了個這麼好的媳婦,我竟然還整天想着搞小金庫。
我可真不是個人!
“媳婦!”
“嗯?”陶玉書依偎在他的懷裡,滿臉幸福。
“其實……有件事我一直瞞着你。”林朝陽咬了咬牙。
“什麼事呀?”
林朝陽用雙手扶着她的肩,兩人四目相對,陶玉書眼神懵懂。
她越是如此,林朝陽心裡越是愧疚。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他這個人從小到大,大錯不犯,小錯不斷,認個錯又有什麼的。
心裡這樣安慰着自己,林朝陽艱難的開口。
“其實這段時間,我一直在嘗試搞創作。”
聞言,陶玉書的眼睛亮了起來,高興的說道:“是嗎?我就覺得你在文學創作方面有些天分,寫了什麼作品沒有?拿來我幫你參考參考。”
事到臨頭,林朝陽又有些猶豫。
陶玉書還以爲他是覺得自己寫的東西不成熟,不好意思拿出來示人,這種心理每個新手都有過。
“沒關係,誰都有第一次。再說了,你不信任別人,還不信任我嗎?
我可是中文系的大學生,在《文藝報》上發表過評論的人。讓我來用專業的眼光幫你參考參考,肯定比你自己悶頭寫要管用的多。”
陶玉書的眸子閃亮亮的望着林朝陽,裡面閃動着四個字:好爲人師。
林朝陽內心激烈的掙扎着,在良知泯滅的最後一刻,他心中有了決定。
他走到書架旁,找到前些天陶玉書還在看的《燕京文藝》1978年第十一期。
“幹什麼?”
陶玉書接下他遞過來的雜誌,不解的問道。
林朝陽將雜誌翻開,翻到刊載有《牧馬人》的那一部分。
“這個……”他指着雜誌,眼神前所未有的認真,“就是我寫的!”
陶玉書看了看雜誌上面的標題,又看了看眼前的丈夫,感覺自己出現了幻聽。
“《牧馬人》是你寫的?”
林朝陽篤定的點了點頭,“沒錯。”
陶玉書不知爲何發笑,“你別逗我了。我知道你在文學上很有想法,可……”
她看着林朝陽那認真的表情,到了嘴邊的話卻說不下去了,忍不住又問了一遍,“真是你寫的?”
“如假包換!”
陶玉書審視着林朝陽的表情,臉色逐漸嚴肅起來,她沒再說話,而是坐到了牀邊,低着頭認認真真的重新看起了讀了不知道多少遍的《牧馬人》。
林朝陽被她的舉動弄的不明所以,啥意思?要殺要剮給個痛快話啊,你低頭擱那看書是幾個意思?
忐忑了兩分鐘,林朝陽恍惚間悟了。
他想到了後世職場談判中每到關鍵時刻,雙方劍拔弩張,針鋒相對,卻一言不發,等的就是誰先開口。
不說話,就是爲了給對方製造心理壓力。
嗯,沒錯,是這樣的。
我得淡定一點,我做的這一切可都是爲了家庭的和睦。
二十多分鐘一晃而過,林朝陽心中把負荊請罪的花樣想了一百種,陶玉書終於將視線從雜誌放到了他身上。
感受到視線落到他身上的一瞬間,林朝陽下意識的危襟正坐,滿臉正氣。
“你這麼緊張幹什麼?”
“我緊張了嗎?”
“沒緊張嗎?”
“沒緊張!”
陶玉書表情不耐,然後舉起手中的雜誌,問道:“說說吧,怎麼回事?”
“這件事說來話長……”
“那就長話短說。”
林朝陽嗅到了危險的信號,決定摒棄一切花言巧語。
“我一個農村娃娶了個大學生,當了教授的女婿,又被安排了燕大圖書館的工作,我覺得自己得上進一點。
工作上短時間內肯定是不能有什麼起色了,正巧我在文學創作方面有點想法,所以就抱着試一試的心態寫了一篇小說投給了《燕京文藝》,沒想到他們真就用了。”
聽着林朝陽的話,陶玉書的眼神柔軟了下來。
她自問是善解人意的,很清楚丈夫跟自己到燕京必然會有很大的心理壓力。
可她覺得,自己可能還是低估了這件事給丈夫帶來的心理壓力。
雖然他說的很簡略,可陶玉書還是能從這隻言片語中腦補出這段時間以來丈夫內心的壓抑。
一想到他每天都被這件事折磨的寢食難安,卻還要故作堅強,甚至連努力都要揹着自己,陶玉書心中就涌起一陣心疼。
“那你怎麼不事先告訴我呢?”
見陶玉書的眼神和話語都柔和起來,林朝陽心中鬆了一口氣。
這一關過一半了。
“好面子嘛!萬一寫的不好,被人家刊物退回來,多沒面子。”
陶玉書笑着說:“你還怕沒面子?自大狂!”
“我那不叫自大,是自信。”
就在他放鬆警惕,以爲馬上就要萬事大吉的時候,陶玉書抽冷子問道:“那小說發表了你怎麼也不告訴我?”
要命!
這個問題好犀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