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及百里、寬可數馬並馳的“雨檐”下,灰白影子所化流光倏地停頓,無聲無息地貼在崖隙之間,寒潮早已經推上了四十里深度區域。如果將其視爲海水,那灰白影子現在已經是在數十丈深的水底。
在這個深度,即使不比剛纔交戰區域那樣惡劣,霧氣飛霜也早化爲雞蛋大的冰雹,簌簌下落,擊打巖壁的脆響摻在裡面,高低相和,其實頗爲悅耳動聽。
灰白影子,或者說是那個僞裝成“月魔”的傢伙,確認後面的大敵沒有再追上來,便長長吸了口氣,讓外界的透骨寒意在體內轉了一圈兒,非但沒有凍結血肉,反而使得身上各處沉重傷勢略有好轉,似乎這身體能從寒霧中獲取力量。
多虧是由‘月魔’之軀打製的傀儡,在陰獄中天生天養,不須費力抵抗寒潮,否則哪能這麼容易脫身?
‘月魔’如此感嘆,同時他也嗅到了與寒氣相伴的“傳香符”的獨特氣息。。他伸出細長尖銳的手指,稍稍觸碰已經嚴重變形的臉,很是搖頭:
“何苦讓我急着趕回來。”
雖是埋怨之意甚重,可這是字正腔圓的人話,再不是剛纔那個刺耳的尖叫聲。
周邊一片寂靜。
埋怨的話沒人理,‘月魔’還是繼續說下去:“回來也就算了,偏巧碰上柳瘋子,我這‘月魔傀儡’可是菩薩賜下來的,如今折損了,沒的又讓她老人家不高興!”
這回終於有人迴應,聲音是從崖壁中傳出來的:“對用事之人,菩薩向來大方,你無需擔心。”
說着,一個光溜溜的腦袋便從山壁中探出來,看上去是個和尚,尖瘦醜陋的頭面上盡是細細的血口,看上去甚是可怖。
然後,這和尚便從崖壁中鑽出來。身上一點兒土星兒都不見,可是身上只要是露出來的皮膚,都如頭面上一般,被細密的傷口覆蓋,身上的僧衲已經被鮮血浸得透了。
“月魔”見他這模樣,倒是吃了一驚:“怎麼弄到這地步了?剛剛那一擊,你用了幾成力?”
和尚卻行若無事,臉上表情淡漠:“用力不多,只是進來寒潮要更難些。”
“月魔”嘖嘖打量他的臉面:“你以前不是很看重這個弟子麼,這一回下來,他弄不好可就廢了!”
和尚不理睬這話,徑直問道:“怎麼遇到柳觀?”
“月魔”嘿了一聲:“你前幾天說,那位大人傳了諭令過來,我就中斷了手邊的事往回趕,哪知道剛到這邊,後面追着就是‘陰獄寒潮’,我想探探底細,卻不想裡面還藏了個柳瘋子,這傢伙不是被黃泉夫人整得叛教而出,見棄於,呃,那位神主麼?傳言他修爲狂跌,已經被仇人殺了……”
“月魔”似乎想說出所謂神主的名諱,但在和尚冷冷的目光下,終還是給咽回到肚子裡去。
至此和尚仍不放過他,沉聲道:“你這口無遮攔的毛病若不徹底改掉,也不必再指望菩薩的信重。”
“月魔”打了個哈哈,酷似人臉的面容上,表情相當豐富。
和尚見他態度,卻也不惱,依然平靜地道:“你我都是教中人,信奉了菩薩,對菩薩要有虔誠之心,對諸位與菩薩平起平坐的神主,則要有敬重之心,再不濟,也要有所畏懼。
“也許世上並無‘全知全能’,但諸位神主的神通廣大,卻是實實在在的。你以前不在教中,不信神主,也還無事,既然此時已是信了,性質便有不同,直呼任何一位神主尊號名諱,都有很大可能爲其所感知,憑生事端。
“謹慎一些決無壞處,天上地下,也不過六位神主,稍稍注意一下,便會省去許多麻煩。你確實入教不久,但若想在教中更進一步,獲得菩薩青睞,繼而重登長生之途,這點就必然要注意……類似的話,我也不是第一次說起了。”
他說了這麼一大段,也只有“長生之途”最有效果,“月魔”忙收了笑臉,鄭重應諾,但究竟能持續多長時間,就非他人所能知了。
和尚知道他性情,也不爲己甚,轉回正題:“柳觀可發現了什麼端倪?”
“應該沒有,他一直都以爲這個兩界甬道是天然生成,且是他引爆了陰獄寒潮,導致甬道結構失控……”
“我看到了。”
和尚示意這個情況他已經知曉:“柳觀自囚在血獄鬼府百多年,愈發瘋癲,不過他當年也是一等一的人才,我以黃泉夫人的名諱刺激他,也許會讓他變得更瘋狂,但也可能使他變得清醒。”
聽到這裡,“月魔”便不明白了:“你也真說得出口,就不怕他聽到那名字,直接發瘋,把咱們給撕碎了?”
和尚毫不動容:“就算柳觀因背信而無法獲取天魔加持,以本身修爲,滅殺你我這半殘之身,也如探囊取物一般。一點兒風險不冒,怎能可能助你從他‘影虛空’手裡脫身?
“況且當時我已準備舍了這個分身,吸引他的注意力。卻不想黃泉夫人雖是多年不聞消息,柳觀卻還是畏之如虎,也算一個意外。”
“月魔”聽他說要捨棄分身,上上下下打量他很長時間。當然,這不是感激,而是難以理解。只是他明白和尚的性情,之前既然迴避,現在也不會解答。不過這麼一來,他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
“可你那軍荼利明王法……”
和尚微微一笑,這還是他露面以來,第一個笑容。這時候,兩人頭頂轟聲一響,“雨檐”上長時間堆積下來的厚厚冰雹,在狂風吹卷下,大面積傾倒下來,連成一片白幕,墜入下方節節推進的寒潮裡,轉眼沒入其中,成爲無邊寒潮的一部分。
觀此聲勢驚人的場面,和尚像是出了神,半晌沒有說話。正當“月魔”奇怪,想開口詢問的時候,和尚忽然道:
“可還記得菩薩的法旨?”
“自然記得。”
“月魔”一怔,旋即擺出非常恭敬的姿態,一字一句道:“未來三十年內,斷界山和天裂谷要牢牢釘在全天下人的眼睛裡,一刻都不要離開!”
和尚伸出手,接了一顆剛剛落下的雹子,用體溫將其融化,冰水滲進手心開裂的傷口中,他卻連眉頭都不皺一下,只是慢悠悠地道:
“爲達成此事,你我拖着傷殘之身,在此地蹉跎多年,最終定下這計策,並付諸實施,哪知開局不順……那位大人的令諭,你還記得?”
“這個,也記得。”
想起那四個字,“月魔”感覺不免有些古怪,但和尚卻不以爲意,只微微頷首:“菩薩和那位大人的關係,不用我們去揣測,但既然入了教門,總要以菩薩的旨意爲重。可是菩薩也曾交待過,那位大人必須要敬重的,見其令諭,如見菩薩法旨,這麼一來,我們就很爲難。”
“月魔”連連點頭,表示贊同,但緊接着,他似乎明白了什麼,重重一拍手:
“對啊,柳瘋子橫空殺出來,雖是把你我逼得狼狽,但也是好事兒——咱們確實動手了,效果也不錯,陰獄寒潮涌入此界,至少一兩年的時間都不會消停,天底下不知有多少對眼睛往這邊看。菩薩的旨意,咱們可是做到了!”
說着,他往和尚臉上看,見其不置可否,又續道:
“另外,咱們們也確實按照那位大人的令諭停手不做,只是柳瘋子激發陰獄寒潮,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卻和我們無關。那位大人,總沒有要求咱們把一切都恢復原狀吧!這樣,兩邊的大人要咱們辦的,咱們可照章辦了,至於結果如何,也不能強求不是?”
和尚看他一眼,搖頭。
“月魔”與他相處多年,早知他性格,見狀便笑:“就算我說的不對,你又是個什麼打算?”
和尚似乎也在整理思緒,半晌,他伸出手,指向上方剛剛滑落冰雹的“雨檐”:
“你看那雹子,蓄積得雖多,但勁風一吹,便都傾倒下來,吸人眼球,也只是一瞬間的事,頃刻間便沒入寒潮中,不見了蹤影。眼前這寒潮也是一樣,雖是件了不起的大事,可正因爲了不起、也太過強力醒目,引來各方關注干預,反而難以持久,這終究是個問題。”
這時候他卻有意無意略過了“那位大人”的令諭,“月魔”知他心意,又笑問道:“師兄的意思是……”
此時和尚的神色已平日一般無二:“我們接了菩薩的法旨,又領了那位大人的令諭,這兩件事,都要辦好。在沒想到獲得那二位進一步的法旨諭令前,我們暫且按兵不動……”
說到這裡,他又話鋒一轉:“當然,今日我用‘軍荼利明王法’確實欠考慮了,指不定會暴露身份,這點我會向菩薩請罪。只是在菩薩降罪之前,若那個柳觀循線索而至,我們也要好好與之周旋,絕不可泄了機密。”
“月魔”幽綠的眼珠子轉了轉,笑眯眯地點頭:“師兄的意思,我明白了……對了,你還沒說你召我到這裡來,是個什麼意思?”
他既然主動轉移話題,便是真明白了。和尚不再多做解釋,手指換了個方向:
“那裡便是鬼獸的巢穴。”
“鬼獸,哪個鬼獸?”
“月魔”滿臉疑惑,這當然有些誇張的成份,不過他確實是驚訝的:“我記得它的巢穴還在幾百裡外,咱們以前可是確認過!”
“狡兔尚有三窟,何況是它?”
和尚引着同伴往那邊去,兩人在寒潮中穿行:“之前發現的洞穴,怕只是它的臨時居所,我也是等你放出它的老對頭,兩邊打起來,才覺察出方向有問題,但前幾日那位大人剛下了令諭,我也不好擅動,只等到昨日動身,今日才尋到此處,卻出了意外。”
說話間,已到了鬼獸巢穴之前,和尚看着崖壁上印下傳香符的位置,搖了搖頭,一揮袖,便將崖層內的符紋破壞,那召人的香氣再不得聞。
“本是存了一點兒私心,想請你幫忙,卻不想馬失前蹄,在這裡損了一個分身,要想恢復,又要三五年時間。”
難得聽和尚說“私心”之類的話,更聽說損了分身,“月魔”不由大奇:“怎麼……唔,生人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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