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大先生眼角抽了抽,神情沒什麼變化,卻有一道青痕,從眉心發起,貫穿前額。
他飛遁的身形沒有任何遲滯,依舊維持着高速,一擊落空的鬼陣重新歸入萬世冢中。在他上方,逍遙鳥羣的主體,其實還在三五里的範圍之內,因此還遠沒有到徹底絕望的時候,如果到碧落天域……
念頭未絕,當頭那一隻逍遙鳥突然折向,幾乎是擦着碧落天域的邊緣,切向東方,受其牽引,整個逍遙鳥羣也隨之轉向,像是一團膨.大的火流星,在虛空中留下耀眼的軌跡。
這個位置,已經足夠蓋大先生看到,十多位已經蓄勢待發的陰山派、洗玉盟、荒南五聯的高手們,一個個瞠目結舌,還有反應稍快的一點兒的,撥亂了陣勢,前突攔截,可在逍遙鳥冠絕此界的高速面前,又沒有之前那劍手的精準預判,哪能討得了好?
這些步虛級別的強者,雖然突前,但其視覺效果,就像是被甩飛的小石子,距離在瞬間拉大,讓人懷疑,他們究竟是往哪兒飛!
蓋大先生額頭青痕愈發鮮明,他仍不開口,看了一眼遠去的鳥羣,腦後萬世冢,卻有一圈圓光綻開。
不計虛空神通,純論速度,世間萬物,莫能過於光者,萬世冢圓光初綻,方圓百里,都被一層瑩瑩綠光覆蓋,前方逍遙鳥羣,齊齊發出一聲驚嘯,變得有些散亂,當中有一隻,身上突兀燃起綠焰,部分翎羽都受到損傷,這隻也正是最初相撞兩隻中的另一個。
它雖不比遊蕊乘坐的那隻,受到最多攻擊,便要比同伴,還是要慢了一線。蓋大先生盯着目標,突地長長吸氣,臉面皮膚竟是轉爲透明,露出森森頭骨,其中綠光遊動,在眼眶、嘴巴等窟窿中出入,獰厲有如妖魔。
不只是臉面如此,他全身都是這般形象,只是被衣袍遮擋,看不見罷了。
這是陰山派極有名的“三陰無遮法身”,乃是真形法體修煉到極致,方纔具有的異象,而蓋大先生還能再進一步,連骨骼都給化去,化爲一身純粹陰火氣芒,竟是反投入腦後萬世冢中。
陰冢受了這陰氣滋育,如火澆油,整座陰冢都被綠焰吞噬,形體反而內縮,乍看去倒像是一位妙手雕鑿的珍玩,與拳頭差不多大,小巧精緻。
急劇壓縮的力量,已經越過了虛空承受的極限,在精妙的操馭之下,硬生生將虛空屏障轟開,一穿而入。
蓋大先生其實並沒有穿梭虛空的神通,與虛空神通沾邊的,也就是萬世冢這藏納陰兵之法門,但他近些年來,爲了突破極限,也一直琢磨類似神通,見多識廣,又藝高膽大,竟能臨時拿出個辦法。
他先以獨門標識,在一隻逍遙鳥上定位,隨即強行破開虛空,只十分之一息的時間,便被虛空法則驅趕出來,萬世冢搖搖擺擺,其上山石飛墜,陰兵不知死掉多少,可他還是精準定位,再出現時,正好是在逍遙鳥羣的正前方。
陰冢法力降下,逍遙鳥羣更是散亂,有一道光從中飛落,到目標逍遙鳥背上,不管風火之力,及冰元寒霧如何翻騰,徑自現了形體,正是蓋大先生。
他衣飾齊整,三陰無遮法身也已掩去,只是臉色微白,很快又有些血氣上升,一直冷硬的瞳孔中,微微放出光來。
都說北荒虛空結構變化,今日親身體驗,確實如此。他在虛空中穿行,便似落入狹小的廢墟間隙中,那裡更時刻在顫動變化,隨時會將人擠成肉餅。
尤其他這種穿梭虛空的手段,沒有一點兒技巧性,完全是使蠻勁兒,上一次像這般不顧一切,只憑衝動行事,又是多少年前了?
少年時的豪情壯志,似是死灰復燃。
他沒有遊蕊那樣安撫迷惑生靈的法術,只能用渾厚修爲,強行壓制,彼此相沖之下,他所乘坐的逍遙鳥,此時已經落在了最後一位,距離最前方那兩人,還有至少二十里的距離。
此時遙望過去,恰好那邊也有人看過來,兩邊目光一對,修爲不在一個層次上,可那位目光依然冷澈平靜,絲毫不露下風,又或者有所仗恃?
“不管怎麼說,好膽識……”
蓋大先生微微一笑,收回視線,環顧周圍,逍遙鳥背上,承栽幾十人也不成問題,他便端坐下去,剛纔強行遁入虛空,畢竟是受了點兒傷,還是這樣更舒服些。
此時兩邊的距離又有些拉大,但他並不着急,在速度層面,如今雙方沒有本質的差距,既然登上這裡,他便有的是機會。
最初時,他的目標只是逍遙鳥,遊蕊兩人,只是附帶,而此刻,他必須要承認,激發他罕有衝動的,不是旁的,就是那兩位。
他專門請來遊蕊,本是算計別人,卻反遭算計,失了臉面,這是其一;遊蕊咒音所化的明確道途,絕對是有本可依,其中玄妙,引人入勝,這是其二;那卓越劍士,出手不凡,意志強絕,這是其三。
而最本質的,是他心血來潮的感應。
到他這個層次,沒有什麼感應是無來由的,而能夠推動他冷硬道心的力量,必然攜帶着絕大的機緣,當然,也必有相應的風險。
幾年來,他歷經系列劫數,穩穩渡過,道心愈發堅不可摧,可決定性的機緣始終未至,千載消磨,就算再怎麼堅忍不拔,面對突然而至的感應,也不會有任何抵抗之力。
什麼臉面、什麼好奇,都只是觸發之機而已,在這一刻,陰山派的掌刑長老已然不在,留在逍遙鳥背上的,只是一個誠心求道,無遮無攔的真人修士。
他在逍遙鳥背上一拍,讓不停折騰的大鳥老實些,隨後萬世冢上,便又放出陰兵數百,化光奔去前方,這時就看出先前冒險的價值,同樣的速度層次,相隔二三十里,並不是什麼不可跨越的天塹,蓋大先生沒有花費多少力氣,便再結鬼陣,直接威脅到最前方逍遙鳥背上的兩人。
數百陰兵齊聲呼嘯,先是以攻伐神魂之術開路,但那兩人卻不受影響,隨即就進入短兵相接的狀態。
最前列的陰兵齊齊拔刀,別無玄機,只有凜冽兇橫之殺意,駕馭死陰之氣,使之鋒銳無匹,橫空而去。
可前面逍遙鳥背上,那劍手竟然按劍不發,大有山崩於前而色不變之勢,
倒是身下逍遙鳥,突然猛振雙翅,風火之力橫空,烈焰如流,便如一團綻開的焰火,澎湃之力,強行將死陰之氣驅散。
後方蓋大先生眼角又是微抽,他倒不是驚訝逍遙鳥竟能爲那二人所用,而是奇怪,只是短短的數息時間,那隻神鳥,其揮翅發力,隱然已有法度在,難道那遊蕊的通靈之術中,真的含有對逍遙鳥大有裨益的法門?
驚訝未過,視界中,那劍手卻是動了。
鞘中長劍嗡聲出鞘,先是七星煥彩,隨即又齊齊隱沒,劍鋒之前,一片虛無,直至與鬼陣相接,才騰起如煙輕嵐,所過之處,陰兵莫不崩解消散,其霧化劍意,精純得令人叫絕。
“這可不是東拼西湊的玩意兒,肯定有法統在。觀其劍器,近於玄門,可玄門劍術之中,這般凌厲直接的,倒是少見。”
蓋大先生沉吟未果,心頭忽地一激,急往那邊看時,鬼陣中央,迸發出一聲慘嘶,一個高有丈尋,通體幽光如鱗的陰靈鬼侯,莫名就扭曲發顫,隨後炸成一團青煙,再難聚合。
萬世冢鬼陣,以“王”爲樞,以“侯”爲紐,以“帥”爲幹,各有分工,各司其職,都是陣勢中堅。這一擊來得突兀、古怪,又擊中了陣勢極關鍵的運轉處,導致鬼侯消散,運轉艱難,陣勢當即一亂,死陰之氣的運轉法度,再難維持。
怎地被劍氣直入中樞?而且,一個有步虛修爲的陰靈鬼侯,就這麼完了?
蓋大先生倒也不怒,眯眼略一思忖,萬世冢上又有一道綠光放出,後發先至,落入有些散亂的鬼陣之中。
最前那隻逍遙鳥頭頂,突地垂下了一盞綠慘慘的四角宮燈,其骨架硃紅,材質詭異,彷彿是由染血的細骨搭成,四面以白絹爲底,描畫出山水景緻,然而個個妖奇詭譎,如妖鬼所居,四角又垂下紅穗,其上分明還滴着血紅的膿液。
這是蓋大先生祭煉極深的一件邪器,名曰“鬼血無影燈”,
此燈綠光照人,透體而過,無有陰影,陰力損殺於無形之中,此外,鬼乃無形無質之陰物,然而被攝入此燈之後,卻能給榨出血來,其意可以想見。
其四角紅穗所垂落的血紅膿液,便是此燈提煉出來的“鬼血”,可污一切法器,消卻靈光,對生靈則破真蝕元,最是陰毒。
蓋大先生性情冷硬堅韌,與這件邪器並不怎麼投契,但他別出機杼,將此燈的陰毒鬼血,化入萬世冢中,一方面用以反哺陰物,另一方面,也能給層層鬼陣,加上許多變化。
數百陰兵被鬼血無影燈一照,兇焰愈熾,鬼體卻愈發虛無,在綠光中閃滅不定,撲殺下去,這種情況下,絕大部分修士連如何抵擋都不知道,便被惡鬼分而食之。
那劍手持劍而立,擡頭上瞧,依舊沒什麼驚慌變現,而緊接着,那一片風火寒霧交加的混濁地帶,波紋層生,一道若隱若現的長影撲出,張牙舞爪,當空又是一聲長吟,自有浩蕩龍威,充斥虛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