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溫柔。
人呢?
人兇。
溫柔亮出了刀,刀光映着俏臉,俏臉很兇,至少,溫柔希望她自己夠兇,希望人家都知道她很兇。她知道,身爲一個闖蕩江湖、刀頭上舐血的女俠,不兇是不行的。
所以她叱道:“雷媚,你這臭西瓜,不要臉,趁本小姐剛進京城,沒有防備,就用卑鄙手段偷了本姑娘的刀鞘,你要再不還回來,我我我一刀就就就……”想說幾句狠話,卻沒說成。
白愁飛和王小石一聽,都禁不住啞然失笑。
他們想笑,是因爲聽出來,敢情溫柔大概一進京就着了雷媚的道兒,被盜去了刀鞘,溫柔當然感到忿氣,可是雷媚盜去了她的刀鞘做什麼?這倒耐人尋味。
另外令他們發噱的是溫柔罵人的話:罵人爲“臭西瓜”,真不知這位大小姐是怎麼學來的!
雷媚依然背向溫柔,沒有相應。
四名丫鬟,都對溫柔怒目而視。
王小石發現這四位小丫鬟的眼睛都很漂亮:有的像珠子、有的像水靈、有的像露雨、有的像星星,比起溫柔一雙多情的眯眯眼,相映成趣。
他忽然發現溫柔爲何怎樣都兇不起來了。
因爲那是一雙桃花眼,無論怎麼瞪眼,都因不夠大而不夠兇。
他因爲自己這個發現而好笑起來。
正在這時候,他忽然聽到雷媚說了一句話。
雷媚依然沒有轉身。
她這句話是背向溫柔說的。
那是一句平凡的話。
“爲什麼蘇公子要派你來?”她悠悠一嘆說,“他怎麼放心讓你來?”
這是一句很溫和的話,語氣更讓人感到可親和溫馨。
可是這句話一說,不但王小石吃了一驚,白愁飛也臉上變色,就連溫柔,也嚇了一大跳。
她這次一雙桃花眼,可睜得最大了,仍是靈眯眯、眼角勾勾的,忍不住叫道:“是你,是你!怎會是你?!”
那麗人這才緩緩轉身,微笑道:“是我,是我,怎會不是我?”她一回身,眼睛眨了眨,她身旁的四雙大眼睛,彷佛全只剩下她那一對深邃而清靈的眸子,像一個驚喜的夢。
倒只有溫柔那一雙彎月似的眯眯眼,還能跟這一對教人心醉、窒息的黑眸子互襯輝映。
溫柔一見她,忍不住高興地掠了過去,一面急道:“你溜到那兒去了?我找你,我想你,我們都在我你,哎呀,找得我們好苦,脾氣都找僵了。真好你早發聲說話,不然我就要出手了,我一刀砍下去,嘿嘿,我自己都把握不住生死,要是砍錯了你怎麼辦?我還以爲你是雷媚那臭冬瓜呢!”
她一口氣說個不停,不瞭解她的人,準聽個“八”頭霧水,不知所云,而且,她只顧着敘舊,往前就掠了過去,卻忘了那四名丫鬟本存敵意,以爲她來意不善,她的身形一動,四柄劍就攔了過去。
溫柔恰好樂極忘形了,沒有注意到眼前這四柄劍。
四名丫鬟也沒料到溫柔竟連這四記意在攔截並非傷人的劍招都接不下來,劍招已發,收勢已無及。
那位麗人“啊”了一聲,口裡道:“不可傷人。”但她不會武功,不能及時制止,說時遲,那時快,四劍已戳刺向溫柔,溫柔眼裡只有那麗人,忘了眼前有劍、手中有刀,這四劍雖不致命,但也要溫柔負傷!
正在這個時候,猛地樓梯口冒出一個鬢髮連腮直糾結在一起的大頭顱,猛地一聲暴喝:“住手!”
這一下,不但宛若春雷,簡直是平地驚雷,二樓的桌、椅、柱、樑、瓦、椽,連杯、碗、筷、碟乃至刀、劍齊鳴,四名婢女如着焦雷,失心喪魂,四劍交錯,叮叮叮叮地互交在一起。
溫柔“哇”地叫了一聲,掩住耳朵,那大漢正是唐寶牛,一步五個梯級,已上了樓,看着溫柔咧着嘴巴笑。溫柔跺足氣叱道:“你這個雷公!吵死人了你!”
那麗人也被這一聲大喝,震白了臉,用手掩着心口,好一會才能說話:“溫女俠是我的好友,你們怎能傷她!”四名婢僕都知罪低下了頭。
這時,一人一溜煙地“飄”了上來,正是那位皮膚黑黝但人圓圓滾滾的青年,可怪的是,他手中居然還各扣了廿八隻空碗,聯在一起,他雙手託着兩排空碗,腳不沾地似地上了樓,就像手裡拎着兩根輕竹竿一般牢靠。
這人當然就是“飯王”張炭。
張炭一上來就狠狠地瞪了唐寶牛一眼,唐寶牛呵呵笑道:“你上來得倒挺利落的。”
張炭忙不迭向麗人赧然分辯道:“這個人一點武林規矩都不懂,明說要跟我交手,才虛晃了兩下子,他就突然往樓上衝,我……一時失着,沒想到他這般不按章法,沒把他攔住──”
麗人微微笑着,溫和地道:“那也不能怪你。”
王小石和白愁飛一聽,就知道原來在自己上屋頂來的時候,張炭和唐寶牛已在樓下交過手了,而這名張炭似是隸屬於麗人麾下,唐寶牛卻是跟溫柔同一夥的人。
這些都不免使白愁飛和王小石有太大的震愕。
最令他們震驚的是:
那位本來應該是“雷媚”的麗人,竟然就是一個他們常常想起、時時記起的人:
田純!
田純還是那麼美。
眼瞳還是那麼烏靈若夢,眉宇間還是有一股掩映不住的悒色,發還是柔順如黑色的天河,笑起來的時候還是像花開迎風、月入歌扇。
只不過,她笑中的愁色,卻似是更濃烈了。
溫柔已迫不及待地問道:“怎會是你?你怎會在這裡?”
田純巧眄了唐寶牛一眼,說:“這是你的朋友?”這一問,無疑等於把溫柔的問話全卸去不答。
溫柔卻絲毫未覺:“他叫唐寶牛,你別看他粗魯,人卻很好的。我在探查‘青帝門’血案時結識他,還有一位方恨少,還有沈虎禪……”說到這些人,她的眼神就奮悅了起來,臉頰也微微發紅。
田純憐惜地道:“你入江湖雖……不算太久,但結識的好朋友,倒是不少。可是蘇公子怎會派你來這兒?”
溫柔道:“他沒派我呀!”她水仙葉子一般的手指,往唐寶牛就是一指,差點沒戳在唐寶牛的大鼻子上,唐寶牛忙一歪脖,躲了過去。“師兄纔沒叫我!”溫柔氣嘟嘟地說,“我在城裡遇見他,一併抓他到樓裡,師兄看見他一副閒來無事、懷才不遇的樣子,就叫他到這裡來,對付一個叫雷媚的,怎會是你?!”
田純眼裡閃過一星恍悟,“難怪,他怎會讓你涉險!”
溫柔皺眉道:“嚇!你說什麼?”
田純道:“蘇公子派這位唐先生來抓雷媚,你卻偷偷跟了來,是不是?”
唐寶牛咧嘴笑道:“叫我唐寶牛就可以,不必叫我唐先生,我生平最怕就是虛文客套的。”
田純向唐寶牛瞟了一眼,笑道:“我跟閣下並不怎麼熟,怎能直呼你的姓名?”
唐寶牛瞪目道:“這有什麼不可以!”
田純笑道:“閣下雖沒有什麼不便,我是婦道人家。總是要拘點俗禮呀。”
唐寶牛傻兮兮地道:“說得也是。”
田純道:“所以,如果我不叫你唐先生,難道叫你唐小姐嗎?”
唐寶牛搔了老半天頭,忙說:“不能,不能。”又笑嘻嘻地道:“不如,你叫我做唐公子,或者唐大俠,那也可以。”他又補充,“不過,真正瞭解我爲人的人,都叫我做唐巨俠。”
田純道:“唐巨俠?”
唐寶牛道:“對。巨俠是大俠中的大俠,叫我唐巨俠最恰當,我也會勉爲其難當仁不讓地接受的。”
田純笑了,她身邊的丫鬟也忍不住掩嘴:“唐巨俠真是個風趣的人。”
溫柔滿不甘心地道:“因此我才說師兄不懂得用人!”
她這句話一說,無疑十分驚人,把一個名滿天下的領袖,獨撐“金風細雨樓”大局的蘇夢枕,輕描淡寫地說成“不懂得用人”,大概也只有溫柔才說得出口。
溫柔的神色卻泰然自若,好像剛吃了一塊豆腐一樣正常。“他派唐寶牛來,不如派我來,所以我才叫唐寶牛在樓下鬧事,我卻神不知、鬼不覺地溜上二樓來了。”溫柔說的時候,還非常得意。
在屋頂上的王小石和白愁飛,一齊在心裡想通了一件事。
──蘇夢枕說過:派去對付“另外一個人”,是個“很好玩的人”,至少,也是個“很有趣的人”。
白愁飛和王小石都承認蘇夢枕說得很對。
──無論溫柔還是唐寶牛,都稱得上是“很好玩”或“很有趣”的人。
溫柔這樣躊躇滿志地一說,那張炭就忍不住道:“所以田姑娘纔要我應付樓下的滋事者,她獨力來對付從窗口溜進來的人。”
溫柔不知有沒有聽出他話裡的譏刺,卻沒有生氣,因爲她又記起了那個問題:“田純,怎麼你會在這裡?雷媚呢?”
田純靜靜看了溫柔一眼,然後用一種平靜的語調說:“在我回答你這個問題之前,我想先請教你一個問題。”
溫柔好高興地說:“你請教吧!有什麼事,儘管向我請教好了。”
田純道:“這次‘金風細雨樓’上三合樓,只派你和唐巨俠來?”
溫柔道:“只派唐寶牛來。”
田純道:“那就好辦了。”
溫柔奇道:“什麼好辦了?”
田純揚聲而平閒地道:“屋頂上的朋友,你們也應該亮相了。”
──一個不會武功的女子,怎會知道他們就在屋頂之上?
不過,到這時候,縱再尷尬,他們也不得不現身亮相。
他們這一亮相,倒是使田純和溫柔全都一怔。
溫柔哇地跳了起來,“飛”了過去,給了白愁飛一拳,竟一把抱住了王小石,喜滋滋地說:“你來了,你也來了,你們都來了。”
白愁飛笑了,笑意帶些兒慘淡。
王小石卻紅了臉,訕訕然說不出話來。
溫柔這才覺察,忙放開了手,卻先一步飛紅了臉。
白愁飛和田純相視一笑。
白愁飛原以爲自己心裡,會很介意田純不告而去,會懷有恨意的,可是這一見面,就這麼一笑,卻不記得曾有什麼恨意,連憤意也冰消了。
王小石和溫柔仍羞紅了臉。
白愁飛只好向田純道:“雷姑娘。”
田純露出編貝似的皓齒一笑,“白公子,王少俠。”
王小石這才記起要說的話:“田純,你騙得我們好苦!”他手指着白愁飛,“尤其是他,爲你神不守舍、神魂顛倒、魂飛天外、魂飛魄散……”他大概蓄意爲自己遮羞,所以特別誇張。
白愁飛怒道:“你說什麼!”伸手給王小石一個鑿,忙解釋道:“我是對溫女俠深感抱憾,那次在江畔的話,確是我出言衝撞,害得王老三惶惶然終日,如喪家之犬,茶飯不思,寢食難安,淚溼青衫,汗溼枕頭……”
王小石怪叫道:“你說什麼?!”撲肩給白愁飛一個包肘!
溫柔笑嘻嘻地道:“哈!你這個鬼,今日居然也良心發現,向本姑娘致歉?”
田純笑道:“他們正在鬼打鬼哩!”
溫柔什麼都沒聽出來,倒是問道:“哎!他們爲什麼叫你做‘雷姑娘’?你不是姓田嗎?”
田純平靜地道:“我確是姓雷,不是姓田。”
這下可是王小石發問了:“可是我們所見過的雷媚,不是你啊!”
雷純奇道:“誰說我是雷媚?”
王小石詫道:“你不是雷媚?”
白愁飛正色道:“那你是誰?”
張炭長聲道:“她是我們‘六分半堂’總堂主的掌上明珠,雷純雷大小姐。”
王小石在這頃刻間想起了許多事情:
如果田純就是雷純,而雷純就是雷損的獨女,雷損與蘇夢枕是死敵,雷損所主持的“六分半堂”和蘇夢枕領導的“金風細雨樓”又是敵對,蘇夢枕是自己和白愁飛的結義大哥,那麼,眼前的雷純是敵,還是友?這是第一點。
據他觀察,白愁飛對雷純夢魂牽繫,但雷純卻要嫁給蘇夢枕,以緩和兩派的衝突,白愁飛現在心裡的感受,是愛,還是恨?這是第二點。
要是今天在三合樓的是雷純,而不是雷媚,蘇夢枕爲什麼派他們兩人來?是弄錯了,或是巧合,還是別有用意?雷純爲什麼會出現在三合樓上?是雷損的意思,還是她個人的意旨?溫柔又爲何要蹚上這趟渾水?……王小石越想越擰、越想越亂。
可是,在這衆多思慮當中,有一個意念卻是特別清晰的:
那就是白愁飛的心情。
是以他馬上打哈哈說:“原來是雷大小姐,失敬失敬,沒想到我們在漢水江畔,得遇雷大小姐,跟‘六分半堂’結緣,早知如此,我們當真還不敢貿然出手。”
雷純道:“你們現在也是‘金風細雨樓’的新貴呢!”她在跟王小石說話,眼睛卻望向白愁飛。
王小石笑道:“你的消息果然靈通。”
“像這樣的大事,‘六分半堂’怎會不知道呢?”雷純幽幽一嘆道,“其實我一直都注意着你們的行蹤,只希望你們能早日離開京城。”
白愁飛冷哼一聲。
王小石趕忙說:“雷大小姐覺得我們不適合留在京城嗎?”
雷純道:“這是個是非之地。”
白愁飛冷然道:“我們從不怕是非。”
雷純道:“也是個血腥的所在。”
白愁飛道:“我最喜歡的就是有是非和血腥的地方,那比較有人味。”
雷純道:“那也由得你。只不過,任何一個人,想在此地揚名立萬,名成利就,都要先付出代價,然後腐化,逐漸失去原來面目,成爲一個無奈的江湖人。”
白愁飛道:“我本來就是江湖人。”
雷純道:“你們原來不是的……你們還有一些東西……不是的。”
白愁飛冷笑道:“不管是與不是,我們總算已加入‘金風細雨樓’,蘇大哥會重用我們,跟貴幫對抗,你當然不想我們留在這裡。”
雷純嘆了一口氣:“隨得你怎樣說,隨得你怎樣想……我總覺得你們不該留在這裡,因爲付出的代價太大了,太不值得了。”
白愁飛道:“你是當年京城第一大幫幫主的獨生女兒,也即將是目下京師第一大幫幫主的夫人,當然有資格說不值得,我們只是赤手空拳闖蕩的江湖人,便說不出這種話來。”
他頓了頓,又道:“我最不想說的只是:我們怎麼這般不自量力,竟去漢水舟上救你,眼巴巴地自己入了甕。”
雷純不免也有些慍色,“你們救我,我很感激,那不是陷阱,沒有你們,我便不會活在這裡。如果我要利用你們,爲什麼要偷偷溜走?我大可力勸你們加盟‘六分半堂’。”
白愁飛倒忽然冷靜了下來,“就算你沒有要我們墜入陷阱,你還是騙了我們。”
“我唯一騙你們的,只有我的身份。”雷純悠悠地道,“你們救我,不是因爲我的身份。我們交往,也不是因爲我的身份。對不對?”
溫柔忙大聲道:“對呀!”說着怒目白愁飛。
唐寶牛在一旁也附和着大聲道:“對啊!”
張炭見情勢有點僵,忙也道:“對極了!”
唐寶牛學溫柔看白愁飛的模樣,向張炭怒目了一眼,哼哼道:“人說你也說,跟屁蟲!”
張炭卻故意向窗外指去,他自己卻看也不看,只道:“你看!快下雨了。”
唐寶牛好奇,一面張望,一面問:“下雨?”
張炭笑道:“牛啊!街上有頭笨牛,剛剛還哼哼了一聲呢!牛在晴天呻吟,不是快下雨的徵兆嗎?”
張炭這麼一說,原本以爲唐寶牛會大爲震怒。
誰知卻沒有反應。
他倒覺得錯愕,回望卻見唐寶牛呆視街心、張口結舌。
張炭好奇,他也望向街中。
他也目瞪口呆。
好好的一個清朗的早上,倒真的風雨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