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離“金風細雨樓”十幾裡之外的苦水鋪,有一個瀟灑出塵的青年,負手望向風雨樓的天際,月漸西沉,他臉上的神情,卻是越來越孤漠。
他身旁有兩個人。
一個是雷滾。
一個是林哥哥。
他們都不敢驚擾他,他已站在那兒很久了,很久很久了,臉上悲哀的神情,也隨着時間越來越濃。夜色愈濃,曉色愈近,他的愁色就越深切。
在這苦水鋪的廢墟一角,有兩個年輕人,一個是眉清目俊的白衣書生,居然在此驛旅間,面對明月清風吟哦不已,既多愁善感,又悠然自得;另一名薄脣細目,身子也十分瘦削單薄,卻在縫着衣服,一面微微笑着。看來,這兩名年輕人是相識的。
他們也沒有去理會在破垣前的那三個人。
“上香!”
狄飛驚下令。
已經接近寅初時分了,狄飛驚已經知道他的等待,是毫無結果的了,僅剩下的一線希望,也如落月般下沉,而且即將消進冥冥的蒼穹裡。
林哥哥和雷滾早已備好香案。
林哥哥點燃了一束檀香,遞給雷滾。
雷滾一皺眉,恭恭敬敬地雙手奉給狄飛驚。殘墟一時煙霧瀰漫。
狄飛驚奉着香,拜了三拜,跪了下來,同天稟道:“總堂主,你不讓我跟你一道去攻打‘金風細雨樓’,我是明白你的心意的,現在已過了丑時,還不見你的旗花訊號,我把‘六分半堂’重兵留在破板門,駐守不動瀑布,不會胡亂出襲的,你放心吧……”
說到這裡,停了半晌,聲音有些哽咽,只聽他又道:“你說過,今晚的突襲,不成功,便成仁,我本來只是‘六分半堂’關大姊部下的一名小將,全仗您的培育,才致有今日……這次你帶雷二哥孤身犯險,我不能相隨左右,我……”
好一會,他才能接下去:“你在天……要安心,我一定會忍辱負重,伺機再起,重振‘六分半堂’,摧毀‘金風細雨樓’,給您報仇的!”
他徐徐站起,正要把香插到爐上,驀地,身子一陣搖晃,忙用手扶着牆邊,悶哼一聲,目光還是非常銳利而好看,迅速地向林哥哥和雷滾掃了一眼。
“你們?!”
林哥哥與雷滾也不過來攙扶,一個點了點頭,一個卻說:“這是‘一言爲定’從‘詭麗八尺門’學來而加以新配製的‘藕粉’,此外當然還有迷魂煙。”
“很好,”狄飛驚的眼中充滿了一種認命的悲哀,他向林哥哥道,“是你乾的,我不奇怪,你畢竟是個外姓人……”
他轉過去,用一種悲涼而不屑的眼神盯着雷滾,“你是雷家的子弟,大家都厚待你,你這樣做,我很失望。”
雷滾也不知怎的,明知對方已不能動彈,他心頭還是有點發毛,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道:“你不是雷家子弟,總堂主待你不是更好!”
狄飛驚一笑。笑意有幾許淒涼孤寂,“你說對了!我狄飛驚今天居然落到你手上,我是辜負了總堂主的厚望,他的確是不該待我這麼好的!”
“是你先背叛總堂主,對蘇公子也立意不誠,”雷滾肯定狄飛驚已失去抵抗能力,而自己也先服下解藥,不怕迷煙,便壯着膽子,叱道,“你這種人,怎不該死?!”
“我是‘六分半堂’的人,幹啥要對蘇夢枕意誠?”狄飛驚譏誚地道,“假使你是爲了我背叛總堂主而殺我,我現在還是要整頓‘六分半堂’。與‘金風細雨樓’鬥下去,你有什麼理由殺我?要是爲了蘇夢枕,那你便是‘六分半堂’的叛徒,你一生盡受‘六分半堂’的恩,卻在生死關頭,倒戈相向,你還有面子站在這兒說話?!”
雷滾怒極,想要過去給狄飛驚幾記耳光,可是又有點投鼠忌器。
“你還口硬……”他發狠地解開腰上纏着的水火雙流星,怒道,“我殺了你!”
在一旁的林哥哥忽對狄飛驚道:“蘇公子知道你不會對他忠心效命的,所以在今晚慶功宴前,已下令我們殺了你。”他頓了頓,補充道:“你是人才,他不能用你,只有殺了;他不想拿下你,因爲,他怕見到你,便不忍心下手。”
狄飛驚笑了,“所以你們便就地處決。”
林哥哥沉聲道:“你把部屬留在不動瀑布和破板門,人卻到苦水鋪來行險守望,實在是不智之舉。”
狄飛驚點點頭道:“你說得對,我以爲萬一總堂主發出火箭號令,我可以提早趕到……沒想到卻讓你們有機可乘。”
林哥哥道:“雷五哥曾被薛西神和白愁飛制服過,他知道‘六分半堂’已垮定了,所以轉而向我們投誠。”
狄飛驚寧定地望着他,道:“你呢?”
林哥哥拔出匕首,道:“我一早已是‘金風細雨樓’的人了。”
狄飛驚長吸了一口氣,但見他四肢發軟,功力似一時無法恢復,嘆道:“難怪你私下放了雷純和溫柔,還毒死了看守的兄弟。”
林哥哥一震道:“你猜得對,不過下毒的不是我!”
“可惜對得太遲了!”狄飛驚一手扶住殘垣,吃力地伸出了手,艱苦地道,“你把匕首給我,我自己了斷。”
林哥哥一陣猶豫。
“在‘六分半堂’,我待你一向不薄!”狄飛驚道,“這是我臨死前,最後一個要求,也是我唯一的一個要求。”
雷滾吼道:“讓我殺了他……”揮舞雙流星,便要擊出。
“不。”林哥哥動容地遞出了匕首,制止道,“讓他自刎吧!”
忽聽一個聲音道:“你說,自殺好還是被人殺好?”
另外一個聲音說:“兩樣都不好。”
第一個清朗文雅的語音道:“都不好?”
第二個冷冷沉沉的語音說:“我看殺人最好。”
林哥哥瞳孔收縮。
他明白有人要插手這件事。
──他們仍選擇在此處殺掉狄飛驚,好處是不愁狄飛驚的手下來救,但壞處也一樣:萬一他們失利,也無人來援。
雷滾已按捺不住。
他率先發動。
林哥哥當然也不阻止他發動。
──也要看一看來人的身手如何。
何況,他自己最是清楚,以武功論,他遠遠不如雷滾呢!
雷滾的水火雙流星,水流星急打那白衣書生。
白衣書生身形一閃,瀟灑利落,那流星錘便落了空。
狄飛驚歎道:“好個‘白駒過隙’身法!”卻見雷滾原先似攻向那縫衣服的人的火流星,突如其來地一折,又攻向那白衣書生!
只聽白衣書生大叫一聲:“我的媽呀!可真要殺人不成?”手中扇子,突然展開,一開一合間,已夾住了流星錘。
這次到林哥哥失聲叫道:“‘晴方好’!一扇日月晴方好!”
一面叫着,手上匕首炸出寒芒。
雷滾的火流星雖被扣住,但水流星又兜了同來,他居然不攻白衣書生,轉而飛擊那縫衣服的漢子。
這一方面是他勇悍之處,另一方面,他這也是圍魏救趙,假如這縫衣漢子不會武功,那白衣書生就得先來救他,要救他便得先放了火流星;假如這縫衣漢子會武功,必爲對方強助,不如先一步殺了!
可是,他沒想到結果會是這樣!
那縫衣漢子不閃,也不避。
漢子繼續縫衣。
當水流星夾雷霆之威擊到的時候,他忽然以折花般的手一抄,挑線般的指一夾,咬針線頭般的皓齒一切,喀的一聲,水流星的鐵鏈串子,立即就斷了。
雷滾大喝一聲,似要拼命,卻忽然連火流星都放了手,飛掠而起,沒命地飛逃。
林哥哥手上精芒一閃,飛刺狄飛驚!
狄飛驚的身形倏然動了。
一動,迅疾無比。
他一手奪過林哥哥手上的匕首,飛掠而出,同時連封林哥哥身上七處穴道,再看時,那匕首已將半空中的雷滾貫肋而過。
雷滾大聲慘嚎,跌落地下。
縫衣漢子兀自縫衣。
白衣書生卻看得眼花繚亂,“你……原來你沒給那迷魂香……”
“今晚我在這兒,除了要等候總堂主號令,或是拜祭他在天之靈外,至少也要弄清楚了誰纔是最後一批‘六分半堂’的心腹大患。”狄飛驚冷冷地道,“雷滾吃裡扒外,豬狗不如。這人卻留着有用。”他指一指癱瘓在地上的林哥哥。
白衣書生伸了伸舌頭,道:“看來,所謂京城名都的鬥爭,恐怕要比江湖上更厲害。”
狄飛驚恭恭敬敬地道:“敢情兩位不是城裡的人,請教高姓大名。”
“我叫方恨少,我是來這找義兄唐寶牛的。”他笑嘻嘻地道,“我知道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六分半堂’大堂主狄飛驚。”
那縫衣漢子卻沒開口。
狄飛驚上前一步,長揖道:“請教。”
那漢子還是專心地縫着衣服,好一會,忽而擡頭,微微一笑,狄飛驚靈光一現,忽然想起了一個傳說中的人,道:“閣下就是‘天衣有縫’?”
那漢子依舊帶一點呆氣地笑着,但終於開了口:“是溫大人派我來京找小姐的。”
狄飛驚心忖:莫非是總堂主英靈保佑,讓我得此強助,早日雪恨復仇嗎?當下誠懇地道:“兩位,我們今日雖是初見,但兩位在狄某危殆時出手相助,想必是俠義中人,狄某有一個不情之請……”
方恨少奇道:“禮下於人,必有所求,你貴爲當今‘六分半堂’領袖,卻有求於我們兩個初到貴境,又窮又餓又倒黴的人?卻不知爲的是啥事?”
狄飛驚正色道:“兩位義名俠風,我久已仰儀,我求二位助我‘六分半堂’,早日收回失地,對抗‘金風細雨樓’,今日安危相仗,他年甘苦共嘗。”
“只要我的兄弟不反對,那也是好玩的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乃義所當爲。”方恨少笑了,“你說話也真動聽。”
縫衣服的漢子眯了眯眼,道:“你忘了一件事。”
他近乎木訥地笑了笑,又道:“溫大人本來就是雷總堂主的至交,當年曾共過患難,這次他聽說溫小姐到京城來助她的大師兄蘇夢枕,便是要我把她請回去。”
狄飛驚喜道:“那你們是答應了?”
三人一齊步出廢墟的時候,不知怎麼,都升起了一種壯烈的感覺,彷佛有大事要做,有大事可爲。
狄飛驚心中依然懸念,不知他陷於“金風細雨樓”的總堂主和弟兄們如何了。扭頭只見西沉消殘的一彎銀月,心中立下重誓:有朝一日,一定要打倒“金風細雨樓”,殺死蘇夢枕,爲雷損報仇!
他們卻不知道,這時候他們自苦水鋪的廢墟走出來,聯袂一起,心裡的感覺,跟三天前,王小石和白愁飛初遇蘇夢枕,其實非常近似。
非常近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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稿於一九八六年九月三日:《中報》開始每日連載文武二篇。
校於一九八六年十月六日:觀看“特寫青春”節目“論劍”後。
再校於一九八八年十二月三十一日:蘇賡哲、黃漢立、林振名、龍逸升、何佩珊、劉定堅、謝志榮、馮志明、劉啓明、樑應鐘、潘龍合、何家和、陳玉嬌、李美鳳、陳輝煌、方娥真、溫瑞安大聚於黃金屋。
三校於一九九零年年底:中國友誼出版社接連推出“神州奇俠”、“白衣方振眉”、“四大名捕”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