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徽州府的夜已經極深了,所以其上自有皓月當空,只是柴南眼中的這輪月更圓,也更冷,便如墨水澗中的寒冰那般涼意沁心。
柴南從中嗅到了死亡的味道,是那麼熟悉而親切。
因爲熟悉,所以柴南沒有驚慌,因爲親切,所以柴南也沒有失措,他只是奮力擡手,將手中的砍柴刀,平舉眉間。
可惜,他的速度還是慢了,他的應對,始終晚了那麼一些。
月光悄然穿過他手中的刀,灑進了他的胸口。
從中盛開出了燦爛的紅花。
然而,柴南眼中的目光,卻比任何時候都平靜,他手中的砍柴刀,比任何時候都輕盈,刀鋒掠下,終於劈在了那片月光之上。
月間有金石之音響起,卻有些沉悶,那清冷的月色隨之下沉了幾分,使柴南胸前的血花越發絢爛了一些。
然而,柴南的眉宇之間卻不見絲毫的痛苦之色,因爲他已經習慣了這般的痛楚。
“疼痛,能夠讓人更加清醒。”這是柴南的父親,在他很小的時候,告訴他的一句至理名言。
所以柴南對於痛覺毫無畏懼,他只是有些意外,自己的砍柴刀,竟然沒能劈開那片月光。
於是他退了。
做工粗糙的草鞋踩在鬆軟的土地上,竟然蕩起了陣陣氣浪,柴南的身形隨之暴退,身上的粗布麻衣,片片碎裂!
但與此同時。那片冷月也不依不饒地再度欺身而進,其上被鍍上了一層淡淡的橙光。如日月同輝,普照大地。
蘇文的聲音即刻響起,口中所誦的,卻不是《大風》,亦不是《減字木蘭花》。
因爲吱吱的驟然出現,讓蘇文再次回想起了當日於鬼望坡中的一幕幕,他從吱吱想到了幻靈筆,又從幻靈筆想到了書碑筆。所以才能仗筆而行,讓血敖獸退避三舍。
是以蘇文將幻靈筆再度交到了吱吱手中,讓其編織了一場關於獸潮的噩夢。
但最關鍵的,卻是讓蘇文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自入得徽州府以來,蘇文都只用過兩首戰文,便是來自黃庭堅的《大風》和《減字木蘭花》,讓他險些忘記了。原來,自己早在鬼望坡的時候,就曾創過一首戰詩了。
那首詩,更適合此情此景,或者說,更適合他手中的冷月。
便是賈島的《劍客》!
“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
當日於鬼望坡上,蘇文手中的劍,只是臨川城北鐵匠鋪的金大錘送別時贈他的一把普通短劍。
而此刻,蘇文手中的。卻是冷月!
詩畢,蘇文身上才氣之光璀璨奪目。劍上的殺意更加凝實,再進數寸!
“嗬……”
一抹血紅自柴南嘴角淌下,他從喉嚨中發出一聲低吼,身上的赤芒已經漸漸有了崩潰的跡象。
可惜,便在此時,一直冷眼旁觀的白衣青年,卻突然動了。
他所做的事情很簡單,只是從懷中掏出了一張皺巴巴的白紙,然後擡手朝柴南的方向撒了過去。
下一刻,蘇文眼前突然青光一閃,隨即他便感到手中的冷月一鬆,如刺入了空氣之中,再看身前,哪裡還有柴南的影子?
唯餘一張泛着青光的白紙而已。
中階文寶,傀儡紙!
冷月劍鋒之前,還沾着滴滴鮮紅,然而那原本已經被蘇文一劍重創的柴南,卻在眨眼之間,已經被傀儡紙置換到了白衣青年的身邊!
蘇文收劍停步,看着那白衣青年,眼底閃過一絲凝重。
此人不僅僅位及侍讀,而且身懷白玉尺和傀儡紙兩大文寶,其身世絕對不凡!
尤其是作爲五品文寶的傀儡紙,雖然因爲使用次數的稀少而品階受限,但每其一出,都能救得一命,何其珍貴!
而那白衣青年,卻如此輕描淡寫地將其用在了柴南的身上!
最關鍵的是,他爲何要救下這個燕國人?
蘇文想不明白,也沒有時間去想明白,因爲對方已經手持書冊,向自己急掠而來。
一時之間,蘇文神色微凜,他沒想到,那白衣青年還是悍然出手了。
蘇文能夠一擊重創柴南,可謂是機關算盡,用上了幻境,用上了冷月,用上了戰詩,甚至還用上了文位壓制!
可是面對堂堂侍讀,正面與敵,蘇文的這些手段,全都沒有用。
蘇文沒有退,他只是靜靜地站在原地,鬆開了腰間的冷月劍柄。
燕北教他的這一劍,可以奇襲,可以作最後一搏,卻不能與之對敵,對此,蘇文牢記於心。
他什麼也沒有做,只是仰頭看向空中的墨色大字,緩緩開口道:“你是誰?”
白衣青年頭頂的青花方巾微微擺動,對方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淡漠:“這不應該作爲你的遺言,所以,我給你重說一次的機會。”
蘇文輕輕一笑:“你不是隻求我懷中的拓本嗎?如果我願意給你,又何來遺言?”
白衣青年對於蘇文的應對微微錯愕,空中的墨色大字也爲之一頓,他立於蘇文身前三尺,漠然道:“如此,請給我。”
片刻之前,蘇文對他說,請來拿,現在他過來了,所以可以回答蘇文,請給我。
蘇文再度笑了笑,將手探入懷中,然後取出了一件東西。
卻不是那完美拓本,而是一個葫蘆。
白衣青年隨即從中嗅到了一絲無比危險的氣息,所以他沒有片刻的猶豫,手中書冊狂暴而動,空中的一個個墨色大字即刻狂舞而下。如漫天飛蟻。
然而,與此同時。蘇文手中的葫蘆也噴發出了大片的橙色光輝,頃刻之間便將那漫天飛蟻淹沒其中,如驚濤拍岸,掀起陣陣風暴!
才氣離體,那是翰林之上的文位才能做到的事情,便如當日於臨川城聖廟之外,半聖陸三嬌只是輕手一指,便將一縷才氣渡入了徐凌的氣海。將其攪成了粉碎。
蘇文如今只是剛剛晉升貢生數日,當然沒有這等本事。
可是,他手中的無量壺,卻代替他實現了才氣離體!
爲何文鬥是文人之輩最兇險而殘酷的對戰手段?因爲雙方所動用的,都是文位之根本,也就是才氣的直接比拼!
所謂戰文之文,只是一種工具。不論是詩詞歌賦,還是書畫文章,都只是一種媒介,通過各自品階,將文人的才氣外顯,便如同是柴南手中的那把砍柴刀。
而才氣。則是握刀的手!是揮刀的人!
是砍柴刀本身強,還是用刀的人更強?答案不言而喻。
白衣青年靠才氣激發文章之殺意,是戰文手段。
而蘇文憑藉無量壺,卻是文斗的方式!
從某種角度上來說,蘇文已經在貢生之位。使出了堪比學士的戰鬥手段!當然,他如今的文位尚低。所能激發的也只是橙色才氣,所以殺傷力極其有限,只是,對付那白衣青年,已是足夠。
若非那白衣青年的文位足足高了蘇文四個品階,便在蘇文拿出無量壺的那一刻,他便已經敗了!
即便如此,此時的白衣青年也已經察覺到了事情不妙,因爲他所激發出來的漫天飛蟻,便像是掉進了汪洋大海中,被徹底吞噬淹沒,再也不見蹤跡!
這便是一件高階文寶的價值!
蘇文靠着無量壺,生生拉近了與對方四個階位之間的差距,而且只要他壺中才氣不斷,那白衣青年便對他奈何不得!
問題便在於,是蘇文的才氣先枯竭,還是白衣青年的書冊先被消耗殆盡?
以常理來看,蘇文能抵擋得一時,也抵擋不了一世,因爲文位決定了每個人的文海厚度,以及才氣的多少。
可是蘇文從來都是一個擅於打破常理的人。
他手中的葫蘆,名爲無量壺,但實際上,唯有大海,才能被稱爲無量。
蘇文的文海,本就是一片大海。
整整半柱香的時間,白衣青年於書冊之間躍出的墨色大字便如泥牛入海,根本掀不起半點波瀾,亦沾不到蘇文半片衣衫,而反觀蘇文,壺中所噴薄而出的汪洋卻遲遲不顯枯竭之象,其才氣雄渾程度,哪裡像是一名貢生?
當然,那白衣青年從未見過無量壺,所以根本不知道其內激散而出的才氣是出自蘇文自身文海,還以爲那些才氣是儲存積攢而來。
但便是如此,也足以讓白衣青年震驚了,因爲他從未聽說過,世間竟然還有這等手段,能將一名貢生的才氣離體外放!
雙方依舊在苦苦對峙,白衣青年於眼底閃過一絲忌憚,卻不是爲蘇文層出不窮的手段,而是對其身份的猜疑。
能夠擁有這等文寶之人,又豈是凡人?
“你到底是誰?”
蘇文不答,心中卻在想着同樣的問題。
如此近距離之下,蘇文這才驚覺,這白衣青年,竟然看起來有幾分眼熟,但是以蘇文的記憶力,自然能夠明確,對方與自己絕對只是初次見面,那麼,這種眼熟是怎麼回事?
可惜,蘇文還來不及想明白,便猛地瞳孔緊縮,手中的無量壺也爲之一顫。
因爲他看到了一把砍柴刀。
柴南的臉上露着獰笑,胸腹間麻布短衣已經被鮮紅浸透,但他沒有昏死過去,也沒有逃離當場,而是再一次將自己的刀鋒,掠向了蘇文。
此時蘇文的心神都沉浸在與白衣青年的對峙當中,文海內才氣也正通過無量壺,全然向着空中宣泄,根本不能中斷,否則,他在眨眼之間便會被那一個個墨字所淹沒!
柴南出刀的時機,把握得妙到毫巔!
但他的刀,仍舊沒能劈在蘇文的身上,因爲從蘇文的腹間,突然刺出了一抹金芒!
與此同時,白衣青年終於失去了一直以來的淡然,驚聲疾呼:“聖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