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噠……噠……”
沉悶而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空洞地迴盪在幽暗的石洞中,驚得塵土紛揚。
突然,一道昏黃色的光暈映照在石壁上,頓時拉長了兩道人影,蘇文走在前面,手裡面已經換上了長明燈。
這條石道只有一條路,而且前行無礙,所以蘇文帶着旬塵走得很快,即便不曾用戰詩加速,但以蘇文那經由龍血強化過的速度來說,比起上一次出來的時候已經快了很多了。
相較而言,如今的旬塵反而更像是一個拖油瓶。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失去了天機羽和人族玉璽之後,旬塵在體力上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普通人,這一路逃亡而來,又於迷失沼澤跋涉百里,若非有蘇文帶着他,恐怕早就撐不住了。
如今走進石道,希望在前,後無追兵,使得旬塵的精神一下子就鬆懈了下來,於是那深入骨髓的疲憊瞬間如潮水般涌來,但他仍舊咬着牙堅持着,逼迫着自己千萬不能放鬆。
就這麼在石道中走了整整一天一夜,旬塵的雙腿已經如灌了鉛一般沉重,於是兩人第一次停下了腳步,背靠着石壁進行短暫的休息。
於是迴盪在空氣中的腳步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旬塵那沉重的氣喘聲。
至於蘇文,自從他進得此間之後,便再也沒有說過話,變得異常的沉默。
“蘇文……”
“嗯?”
蘇文轉過頭。看着旬塵臉上那一片煞白之色,這才彷彿回過了神來,趕緊從懷中掏出了一個水壺遞給旬塵。
旬塵接過來。先打開壺嘴狠狠地灌了三大口涼水,長長地緩了一口氣,這才接着問道:“自從之前去祭拜過劉院士之後,你就一直不對勁,到底怎麼回事?”
蘇文欲言又止,猶豫了片刻,這才答道:“我擔心時間有些來不及了。胖子現在在黃鶴樓中已經快要撐不住了。”
這是實話,但旬塵很明白。這與自己的問題無關,所以他看着蘇文的眼睛,鄭重開口道:“你知道的,我不是問這個。”
聞言。蘇文頓時有些尷尬,因爲他知道,此刻自己與旬塵乃是同伴,雖說兩人之前在南疆的時候有些衝突,但那些都已經過去了。
旬塵之所以會跟着他一路逃亡而來,並不是圖別的,而是希望用他的智慧,用他在老師那裡學到的東西來幫助自己,從某種角度上來說。這種幫助是無償的,全靠着旬塵的大義之所從,所以於情於理。蘇文都不應該瞞他。
但關鍵在於,如今有很多事情,蘇文自己都想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又怎麼給旬塵解釋呢?
所以他只能沉默了片刻,然後苦笑道:“如果我說,我自己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你信嗎?”
旬塵在他老師那裡學到最多的東西,便是揣度人心。雖然在今日之前,他就已經因爲低估了滄瀾皇的野心而險些喪命,但這仍舊是他最擅長的東西。
所以他能夠聽出來,這一次,蘇文沒有說謊。
“我信。”
說完,旬塵便接着擺了擺手,嘆道:“好吧,不說這個了,我問你,如果你最後還是打算去往域外的話,那麼,等你從域外回來之後,又有什麼打算?”
蘇文有些奇怪地看着旬塵,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作答,因爲這個問題本身就有些怪異。
如今兩人還在逃亡當中,能逃多久,逃多遠都不知道,而且就算他們在暫時解決了唐吉吃人的問題之後,能否安然離開此處前往天棄山也是個問題,更別提怎麼繞開妖族對他的態度變化如何解決了。
好吧,退萬步來說,就算蘇文這一路都順風順水,真的借道南疆去了域外,可現在他連如何在域外立足都還不知道,怎麼就開始談論起回來的事情了?
而且,域外是那麼好回來的嗎?
衛國三位半聖爲了自域外歸來,付出了多大的代價?就連整個衛國的象徵,鴻鳴書院的底蘊之一,鴻鳥,現如今都已經陷入了長眠當中,若非如此,戍北關豈會那麼輕易就失守了?
所以,旬塵這個問題問得實在是太久遠,太沒有道理了。
但既然此話是旬塵問出來的,那麼就自然有他的道理,只是這個道理,他還暫時不能告訴蘇文。
“如果一定要回答的話,我只能說,等我回來的時候,希望我的朋友、師門、國家都還安好,然後我會用我最大的努力,去繼續守護他們。”
聽得此言,旬塵似乎顯得非常失望,但他並沒有就此罷休,而是沉聲對蘇文的這番話做出了一個簡短的評價。
這個評價只有四個字。
“胸無大志!”
蘇文一愣,隨即笑着搖了搖頭:“如果真要說起來,我原本就是一個沒什麼大志向的人,如今能走到這一步,其實都是被逼出來的。”
這話不假,當初他能在聖廟當中奪文位,啓文智,是被徐易逼出來的。
他遠赴徽州去參加州考,入書院,同樣是被徐家給逼出來的。
後來他在試煉中能找到魔族遺藏,晉升侍讀境,是被歐陽克、無雙書院和天瀾書院聯合逼出來的。
再後來他在黃鶴樓中成就舉世文名,又是被魔族人逼的。
即便他去參加十國聯考,爭奪榜首之名,也是被滄瀾皇所發起的內戰所逼迫的。
所以說,蘇文能走到今天,完全並非他之所願,他在來到聖言大陸之後這短短一年左右的時間,幾乎都是像被一雙無形的大手給推着向前的。
如果能夠選擇的話。或許蘇文寧願與蘇雨、唐吉一輩子待在與世無爭的臨川城,就此安度一生。
但有些東西,不是你不想爭。就可以不爭的。
爭文位,爭文寶,爭文名,最後蘇文所爭的,不過是他與他在乎的人,能有一個安世太平。
但此刻聽得蘇文此言,旬塵的語氣卻忍不住變得更加沉重了幾分。
“其實這些我早就知道。也正因爲如此,所以我們在南疆的時候纔會出現分歧。我才一直沒有將希望放在你的身上,我明白,你不適合做英雄,甚至也不適合做一個梟雄。因爲你最在乎的並不是天下,而是你個人,對此,我無從指責,但你有沒有想過……”
說着,旬塵將身體坐直了幾分,語帶懇切:“你有沒有想過,到了這個時候,其實你已經沒得選擇了。”
“不管你承不承認。如今天下之大任都已經扛到了你的身上,而且是你自己主動去扛的,即便你的初衷只是爲了保得衛國一方安寧。但只要你還活着一日,你就必須要有以天下太平爲己任的覺悟!”
“而且,你千萬不要認爲有聖令在,世間就能太平,你別忘了,於武國之中。身無文位之強者多如牛毛!一旦滄瀾皇意識到短時間內無法將你緝拿,自然就會集結武者大軍重啓戰亂。屆時你又如何自處?”
“如果當你自域外歸來之時,發現國破山河亂,你又能做些什麼?所謂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難道你真的以爲以你一個人的力量,就能夠守護你所在乎的那些人嗎?可笑!”
說到這裡,旬塵突然豎起了一根手指,鄭重而道:“而且,你忽略了一個最至關重要的問題,現如今世上最大的隱患其實並不是滄瀾皇,而是魔族人!”
對此,蘇文有些疑惑地挑了挑眉毛,但他並沒有打斷旬塵的話語,而是繼續保持了沉默。
“所以說,如今人族是真正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了,內有滄瀾皇輕啓戰亂,外有魔族餘孽虎視眈眈,一個不好,就會重蹈當年魔族之覆轍!”
“而你!蘇文,蘇聖才!哪怕是被逼着走到了今天這一步,也仍舊是未來我族最大的希望!你知道爲什麼諸聖都那麼看好你嗎?你知道有多少人把厚望寄予在你的身上嗎?你知道你未來的每一個決定,都會影響到人類的百年大計嗎?”
“如果到現在你還抱着獨善己身的想法的話,那希望你能及時告訴我,如此,在你去往域外之後,我自然便會離開。”
“但是,如果!我是說如果,哪怕在你的心裡面,有一丁點兒以我族之存亡而心憂之大義所在,有一絲對諸聖所付出的感念,就請你從此刻開始,揹負着重任前行吧!”
旬塵的這番話說完之後,石道內陷入了長久的沉默,足足在過了半柱香的時間之後,蘇文才輕輕吐了口氣,問了旬塵第一個問題。
“你爲什麼要跟我說這些?”
旬塵目色坦然,如實答道:“因爲我是人族軍師,即便如今的我已經失去了人族玉璽,但我仍舊是人族軍師,我不能眼看着人世動亂而無所作爲,如此,他日九泉之下,我哪有面目再見恩施?”
“之前這些話不對你說,是因爲那個時候在我眼中,還不需要你揹負這樣的重任,但今時不同往日,這一路我想了很多,也終於想明白了很多,所以我認爲,是時候讓你知道你的職責之所在了。”
蘇文點點頭,然後問出了第二個問題。
“如果我願意如你所言,以天下之大義爲己任,以我族之存亡爲重擔,那麼,你認爲,我在自域外歸來之後,應該怎麼做?”
對此,旬塵甚至沒有片刻的猶豫,便斬釘截鐵地說道:“爭天下!”
蘇文不解地看着旬塵,疑聲道:“爭天下?那我與滄瀾皇有何異處?”
旬塵搖了搖頭:“不一樣!現在我們說的是你自域外歸來之後的事情,屆時,如果我所料不錯,人世早已戰火連綿,人族十國分崩離析,所以你爭天下,與如今滄瀾皇爭天下有着截然不同的意義!”
“他的所作所爲只會讓天下大亂,而你,是爲了統一!”
頓了頓,旬塵又補充了一句話:“而且,至少以我觀之,若日後我族一定要有一位帝王統一十國的話,你,比滄瀾皇更加合適!”
對此,蘇文並沒有問爲什麼,只是笑道:“好吧,就算你說得有理,可天下又是那麼好爭的?我既不是聖者,也並非一國之君,我憑什麼去爭這個天下?而且你別忘了,我的體內還有着魔族之血脈,於情於理,也難以爲天下人所容!”
面對蘇文有力的質問,旬塵絲毫沒有驚慌,從容而道:“聖令說得很清楚,你的魔族奸細的身份,只是‘疑’!這本來就是詞聖和書聖大人爲你所留下的退路,等過些時日,自然有人會幫你正名!”
“屆時,我族聖才爲了天下太平,忍辱負重的故事,想必會爲你爭得很多人的擁護,至於你說你不是聖者,難道滄瀾皇就是嗎?你說你並非國君,但我保證,當你自聖域歸來的時候,只要你願意,一定會有人立你爲皇,讓你坐上那個位置,師出有名!”
蘇文頓時愣住了,然後他突然響起了一番話。
那是當初還在阿房宮的時候,蘇軾所對他所說的。
“如果你願意的話,以後整個蘇家都可以交給你,朝暉書院也可以交給你,甚至你想當皇帝我也保證無人敢有異議,如何?”
而這,還不是全部,因爲此時不論是旬塵還是蘇文都暫時還不知道,其實早在蘇文離開聖宮之前,蘇家就已經爲他安排好了一門婚事,如無意外,他的妻子,便將會是未來的人族聖女。
這纔是蘇家老太爺爲蘇文爭取到的最爲雄厚的政治資本!
此時聽完旬塵的這番長篇大論之後,蘇文臉上的神色頓時變得有些捉摸不定了起來,然後他問了旬塵第三個,也是最後一個問題。
“你對我說了這麼多,真的是爲了天下大義,還是,爲了你自己?”
一言誅心!
然而,對此,旬塵並沒有勃然大怒,更沒有拂袖而去,而是反問道:“不管是爲了什麼,於你而言,有區別嗎?”
聞言,蘇文灑然而笑,然後忽的站起身來,說道:“今日你說的這些,我都會記在心頭的,我需要些時間想一想,但我可以向你承諾,在我步入域外之前,一定會給你一個答覆。”
說完這句話,蘇文便頭也不回地繼續朝着石道深處走去,長明燈上所散發出來的昏黃色光芒越行越遠,漸行漸弱。
而旬塵看着蘇文的背影,卻忽的自嘴角揚起了一絲淡淡的微笑,神秘莫測……
ps:感謝‘衣亦’100打賞,今天仍舊是4000字大章一更,沒了存稿之後果然又變成這種更新節奏了,對此莫語只能仰天長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