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府外五里亭,尚未入眠,皎潔的月色之下,黑夜被大片的火把映得通亮。
“那陸三嬌真是這麼說的?”亭內傳來一道不溫不火的聲音,卻令其下跪着的兩人覺得冷汗淋漓。
“啪!”琉璃玉杯摔落在地上,碎片飛濺,無人敢躲。
徐妄跪在下首,聽着這聲脆響,便如心中炸起一片驚雷,不禁臉色有些發白,他知道,此事自己徹底辦砸了。
便在今日《文以載道》發佈之初,當那道雷鳴聲音第一次說出蘇文這個名字的時候,徐妄就預料到了其後的結果,所以他毫不猶豫地當即離開了徽州府,其果斷之意,常人難勝。
不過便如這片大陸上的絕大部分人一樣,徐妄從未想過,蘇文竟然能夠三入文榜,被聖域封爲不世聖才。
當下,徐妄知道,這樣的人,要麼就趁着現在將其一棍子打死,要麼,就化解與其仇怨,再不與之爲敵。
徐妄選擇了前者。
書院首次發聲,警告萬衆,不得於州考前驚擾蘇文,更別說行刺殺之事,但這一切的前提在於,蘇文必須活着。
如果蘇文死了,不論是死於暗殺還是意外,徐妄敢肯定,書院絕沒有那個魄力,來與他徐家翻臉,否則,將會徹底引發衛國內亂,進而改變整個人族十國的局勢,讓妖族有可趁之機。
書院作爲衛國之書院,人類之書院,斷然不會因爲一個小小的蘇文,行此不智之事!
但讓徐妄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即便他已經在最短的時間做出了最正確的判斷,遣出了自己門下最得力的殺手,卻依然還是失敗了,蘇文還活着。
這一切,都是因爲一個人,或者說是一個名字,陸三嬌。
想到這裡,徐妄不禁轉頭看向跪在自己左側的那個黑衣人,心中感到痛惜萬分。
黑衣人的代號叫做九月,是徐妄手中最強大的一張底牌,因爲他是一名刺客,而且是文位及御書的刺客!
可是,此時的九月卻滿目慘然,哪裡還有平日作爲一名刺客應有的傲色?
因爲從今日開始,他將不再是一名刺客了,文海被廢,一臂被斷,九月一朝被打落凡塵,徹底淪爲了一個普通人,而且是一個身體有着殘缺的普通人,便連武道之路都喪失了希望。
此時聽着亭內人的問話,九月哪敢遲疑,當下言帶絕望地回道:“不敢欺瞞小侯爺。”
小侯爺!
整個衛國,只有一個人有資格被稱爲小侯爺,那便是衛國長公主之子,徐軻,他的父親,便是當朝駙馬,徐凌的親弟弟,徐莫林!(注)
於蘇文在黃梨街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十數日之後,翼城徐家的嫡系力量終於到了!
可惜,徐軻來晚了一步。
因爲《文以載道》發佈了。蘇文憑藉聖才之名,徐軻再不敢動他分毫。
徐軻坐於亭內上首,腳下的琉璃玉片正在火光之下閃爍着淡淡冷光,此時聽得九月答覆,怒極反笑:“好一個陸三嬌!我大伯的文海便是被他廢掉的,我徐家尚未找他討個說法,他竟然還敢前來挑釁!”
徐妄聽得這話,卻是不敢應聲,他知道,徐軻這話也不過是說說而已,要真讓他前去找陸三嬌討要說法,給他一百個膽子都不敢!
若不是對陸三嬌萬分忌憚的話,堂堂徐家又何必揪住一個小小的蘇文不放,而不是直接對廢了徐凌的陸三嬌動手?
不敢而已。
論身世背景,徐家背後站着聖者以下皆無敵的徐煥之,而陸三嬌的身後呢?則是站着堂堂茶聖陸羽!
那是貨真價實的聖階!
聖者以下皆無敵?再怎麼無敵也是聖階以下,若是陸羽親至,一百個徐煥之都不夠死的。
論實力,徐家也不過出了徐煥之一個半聖而已,而陸三嬌呢?人家本身就是如假包換的半聖!
若非徐煥之親至,誰敢去找陸三嬌討個說法?
徐煥之一日不曾以紫金才氣加身,徐家就一日不敢對陸三嬌動手!
況且在徐凌被廢一事上,徐家本來就不佔理,如此一來,即便心中再恨,徐家也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捏着鼻子給認了!
可是徐家作爲衛國第一豪門世家,嫡系長子被廢,長孫身死,如此奇恥大辱,如果什麼都不做,那整個徐家恐怕就真的變成衛國第一笑柄了,所以他們只能將全部的怒火,都撒在了蘇文的身上。
這也是爲什麼,徐軻會親臨徽州府的原因。
但偏偏,他來得很不是時候,或者說,他如今即便來了,也什麼也做不了。
書院發聲要保蘇文,徽州府千萬雙眼睛盯着,那麼至少在明面上,徐軻不可能再對蘇文動手,而在暗地裡,蘇文身邊竟然還有陸三嬌守護,除非真的是徐煥之親至,否則,誰能動得了蘇文分毫?
來多少,我殺多少!
這是陸三嬌對徐軻的警告,而徐軻也相信,陸三嬌這個瘋子真的幹得出來!
他甚至相信,只要自己入了徽州府,便立刻會被陸三嬌給盯上,如此一來,又哪裡能有半分作爲?
眼中閃着幽光,徐軻猛地站起身來,冷聲道:“後撤兩百里!”
徐妄聞聲,猛地擡起頭,臉上寫着震驚之色。
徐軻的避讓在他的意料之中,不入徽州府亦在情理之中,可是徐軻並沒有打道回府,而是後撤兩百里遙望徽州府,他想要幹什麼!
徐軻並沒有解釋,他只是淡淡地看着亭外跪守的徐妄,開口道:“此事怪不得你,若是正常情況下,你的應對也並沒有錯,只是仍不夠果斷,既然已經查明瞭那小畜生的所在,爲何不一開始便將他宰了?何必玩兒什麼陰謀手段!”
徐妄面帶苦色,心想你是小侯爺當然敢這麼說了,他只是徐家的旁支,無官無爵,文位也只是一介貢生而已,若不是行至絕路,又哪裡敢在聖裁院的眼皮底下行刺一名文生?
不過這些話徐妄自是不能說的,只能恭聲應道:“小侯爺教訓的是。”
“行了,日後你便跟着我吧,且看着,我怎麼收拾那小畜生!”說完,徐軻轉身離開,從頭到尾,都沒有想九月投去半縷目光。
對於一個廢人,徐軻沒有半點興趣。
徐妄聽得此言,心中大喜,他自從收到消息後,便馬不停蹄趕到徽州府,步步爲營之下對蘇文施以構陷,爲的不就是這麼一句話嗎?
只是在欣喜過後,徐妄看着身邊的九月,又心生不忍,微微嘆了一口氣:“我在黃城的那所宅子便賞給你了,一會兒下去了去老七那裡支一筆銀錢,以後安安分分做個普通人吧。”
九月咬緊了牙齒,點頭道:“謝大人。”
徐妄站起身來,拍了拍衣間的沙塵,擺擺手,不再多言,向着徐軻離去的方向,便跟了上去。
夏風輕拂,卻讓九月的心如寒冬般冰冷,眼看着四周的火光越行越遠,九月重新被夜色的黑暗所吞噬,悄無聲息。
遠方於徽州府城頭之上,陸三嬌迎風而立,嘴角掀起一個滿是陰霾的笑容,似有可惜地說道:“總算不是個蠢人,難道還真以爲出了一個徐煥之,你徐家就是衛國主宰了嗎?”
“莫不說那徐煥之還沒有成聖,即便真的被封聖位,難道他還真的敢與書院對抗?真是笑話!”陸三嬌眼帶輕蔑,對於這所謂的衛國第一半聖,沒有半分敬畏。
說着,陸三嬌轉過頭又看向黃梨街林花居的方向,正要離開,卻似乎感應到了什麼,猛地擡頭看向遠方的夜空,臉上迅速浮現出一絲凝重之色。
即便在面對徐家的時候,陸三嬌也不曾如此!
在陸三嬌所凝視的方向,很快出現了一道人影,破空而來,於片刻之間就落在了陸三嬌的身前。
“陸老弟還真是好興致啊,這麼晚了在城頭吹風?”
聲音中夾雜着一絲懶散,彷彿只是如平常人見面那般的寒暄,再看其人,是一位身形微微發福的中年男子。
陸三嬌沒有說話,只是警惕地看着對方。
對於徐家,陸三嬌可以毫無顧忌,因爲適時徐煥之正在閉關當中,整個徐家再無一人可與他爲敵,可是這個中年人不一樣,因爲對方也是一名半聖,而且是成名已久,有着“血海白骨”之稱的狠辣角色!
看着陸三嬌那副如臨大敵的樣子,白劍秋微微一笑,再度開口道:“陸老弟不必緊張,我只是受人所託,過來看一看。”
說着,白劍秋一聳肩膀,笑道:“不過既然陸老弟在這裡,想來我也不用再看了,就此別過。”
白劍秋輕輕拱手,身形一飄,匆匆離去,便如他來時那般莫名其妙。
陸三嬌眉頭一挑,想不通對方專程來徽州府到底是爲了什麼,又爲什麼會如此輕易離開,那所謂的受人所託,是受何人所託?過來看一看,又是爲了看什麼?
一大串的疑問在陸三嬌腦中交織不斷,卻絲毫得不出結果。
凝了凝神,陸三嬌突然在心中升起一個無比荒誕的答案。
或許,他不是唯一的守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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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在駙馬爺第一次出現的時候,其實莫語的設定是徐家長子,不過在之後大概是因爲手滑的原因,莫語一直將其作爲了徐凌的弟弟而出現,既然如此,所以莫語索性也就將前文修改了一下,正式將徐莫林定爲徐家次子,以此說明。感謝大家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