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誠伏案寫作的時候,只開了背後的一盞牀頭小燈。放劉菲菲進屋、衝好茶包之後,他特地把大燈也打開,才坐回電腦桌前。
明亮的燈光透過窗簾投射而出,哪怕有人站在樓下往裡望,也能看見窗前端坐的兩個人影。
瓜田勿納履,李下莫正冠。
劉菲菲握着暖手的濃茶,侷促地嘆息:“李老師批我開局那段金燕西和白秀珠初戀的戲太硬了,說和中間跟你鬧彆扭的戲完全沒法比。”
顧誠當然知道這個情況:大小姐病這招,在新劇本里是沒法一招鮮吃遍天的。
“那你準備怎麼辦呢?”
劉菲菲咬了咬嘴脣:“我覺得是我不夠了解你,所以找不到感覺。你每天除了拍戲,就一個人躲在房間裡,用盡一切時間處理你的生意,都不和大家一起玩,我真的沒法理解你生活中是個什麼樣的人,太神秘、太有距離感了。”
一提這事兒,顧誠還是有一絲內疚的,畢竟拍戲已經很累了,擱外頭隨便一個劇組,拍完戲演員們總是要一起打鬧生活、嬉戲放鬆、增進理解,那都是份內的事情。
像自己這樣拍完戲就悶頭回房收發郵件處理生意的,實在是萬中無一。
誰讓他就是這麼特立獨行的存在呢。
於是顧誠很擔當地說:“那你想了解些關於我的什麼事兒呢?咱今晚好好談一談,能說的我一定告訴你。”
“要不就聊聊你正在寫的書?”劉菲菲也不確信該怎麼了解一個成熟的大男生。
顧誠覺得這話題不靠譜,他確信劉菲菲肯定聽不懂。
但既然答應了“知無不言”,他也不會食言而肥。醞釀了一下措辭之後,顧誠用盡量容易通俗易懂的方式解釋:
“我這本書算是半傳記半乾貨的商戰小說,夾雜點兒對未來的展望,因爲本來是給創業者、投資圈看的,所以也不怕小衆。你就理解成唐納德川-普的《做生意的藝術》好了,不照樣是全米國排得上號的暢銷書麼。”
劉菲菲無辜地眨着眼:“唐納德川-普是誰?”
“米國前……前房地產富商來着。呃,不對,也不是前,他現在還是富商。”顧誠差點說漏了嘴,僥倖之餘怕劉菲菲追問,他連忙主動往下歪樓,“我這書主要是想論述‘互聯網時代到來後,內容產業該賣些啥,纔不容易被傳統媒體產業擠壓、敵視、認爲你在搶他們的生意,從而遊刃有餘,自然生長’。”
劉菲菲不是很懂,不過依然很誠意地追問:“那你的結論是啥?”
“我的結論當然是——互聯網內容產業應該試圖做傳統內容產業做不了的事情。比如,世界上有很多好書,但是如果靠傳統書店,甚至是圖書電商,那些書永遠沒有機會被讀者發現、也無法激勵更多的創作者去創作那些讀者隱痛需求的東西。
因爲傳統渠道是要‘交易成本’的。如果書賣不出去,我們就浪費了往返兩次的運輸物流費用,也許一本書要1塊錢。如果樣品書陳列3個月,那我們就付出了0.01平米3個月的房租,或許也是好幾塊錢。而書店老闆賣出一本書的毛利都不到5塊。
所以,如果一本書的預期銷量不足以攤掉‘樣品書’的展示陳列、風險物流成本,那麼在傳統書店時代就永遠不會有人去進貨這些書,潛在消費者連看到這些書的機會都沒有。除非書店老闆自己很偏執地喜歡、情懷,頂着商業上的虧損都要推廣。
但是,當我們藉助網上的展示手段之後呢?把幾m的數據存儲在服務器裡,存儲幾個月,哪怕沒人調用,成本也只有陳列一本實體書的數十分之一。而且網站的流量遠遠比單一實體書店高好多倍,所以最終的結果是。我們會發現在網絡上,那些傳統商業理論認爲不值得存在的微小需求,有可能佔到總銷量的一大半,誰抓住了這一塊,才能抓住未來市場……”
顧誠一說起自己的理念,還是挺投入的。
按說“認真的男人最致命”,他覺得這番話說完,劉菲菲就該納頭便拜了。
結果劉菲菲一臉茫然地看着他。
顧誠略感挫敗:“你沒聽懂?”
“不,大概聽懂了。但我愈發敬畏你了,覺得好有距離感啊。”劉菲菲猶豫了半晌,終究騙不過自己的內心,頗爲泄氣地坦白了,“還是聊點輕鬆的吧,最好是能讓我覺得你……”
顧誠揉着腦仁,覺得陣陣頭疼。
劉菲菲最後的形容詞沒說完,但顧誠可以嗅出對方話語中的果決。
很多演技不行的演員,感情戲被批沒厚度,情急之下就選了“真情代入醞釀愛意”這條最直接的解決手段。但後遺症也很明顯,要是拍完後拔不出來、因戲生情就麻煩了。
顧誠公事公辦地勸了一句:“你這麼幹很危險的,雖然這確實是快速代入的捷徑。”
劉菲菲卻絲毫不覺得危險,只是對自己的魅力有些氣餒:“你和董姐爲什麼能這麼投入?你果然還是喜歡成熟有女人味的麼?”
顧誠一陣頭疼:“瞎說啥呢,董姐很有分寸的。”
“哼,反正我就覺得董姐對你有意思。你放心啦,我還小呢,不會胡來的。
顧誠暗忖,今天要是再按照這個節奏,讓妹子對自己膩歪、敬而遠之了,後面的戲還怎麼演呢。
罷了,還是昧着良心上點簡單直白的撩妹手段,先讓妹子變成自己的腦殘粉吧。
等拍完再慢慢教導她出戲。反正才14歲的小姑娘,應該不會有啥後遺症。
如此決斷之後,顧誠很快拿出了自己的演技。
他站起身,在窗前徘徊了幾步,醞釀好情緒:“我對董姐那麼放得開,對你放不開,是怕傷害到你,畢竟你還小。”
“原來誠哥一直對我不假辭色,是想保護我?”劉菲菲覺得心中一暖,竟然沒有看穿對方的演技。
顧誠一咬牙,往下演:“我唱的《暗香》,你聽過了麼?”
《暗香》是《金粉世家》的主題曲。這首歌本該委託給太合麥田唱片公司找藝人來唱。但如今本該成爲太合麥田創始人的高大鬆都被顧誠挖到叮鐺網當內容總編了,這歌自然而然也就委託到了叮鐺網手上、然後毫無疑問地讓顧誠唱。
歌的錄音工作還沒完成,但顧誠已經在多個場合私下唱過了。
劉菲菲很乾脆:“聽過。”
顧誠一步步誘導:“好聽麼?有沒有被我的‘情聖’感動?”
劉菲菲眼神忽閃了一下:“聽起來是挺感動的,但那是你唱給董姐的。”
顧誠:“那我也爲你唱一首,怎麼樣。”
劉菲菲一臉嫌棄:“一首歌不能獻給兩個女生。”
顧誠喝了口濃茶,準備說個善意地謊言哄哄小孩子:“你想聽一些關於我的私事兒麼?”
這個話題一挑開,劉菲菲的神采都不一樣了,似乎被點燃了獵奇之心:“快說別墨跡,最好生活一點。講大道理我一點代入感都沒有。”
顧誠換了個低沉的語氣:“其實我是想和你聊聊我的愛情觀。我從小就沒了母親,但是被我表姐管得很嚴。後來呢,或許是我從小吃苦比較多、早熟;工作生活上經常要和年長的女性合作。
可能是逆反心理積重難返,感情上我一直希望找個比我小几歲的女生好好愛一場,最好那個女生能夠懵懂純良一些,不食人間煙火,能夠讓我去好好呵護她……”
劉菲菲胸無城府地打斷道:“啊!所以你喜歡上了權小姐?”
顧誠差點一口茶噴出來:“你……你還知道小雅的事兒?”
劉菲菲難得打了顧誠一個猝不及防,沾沾自喜地賣弄:“那是~董姐上個月見過她一面的,一直記着呢。”
她絲毫沒注意到,剛纔這句顯擺已經賣隊友了。董婕由此在顧誠心中被打下了一個“八卦姐”的標籤。
顧誠沉吟了數秒,心說劉菲菲都知道權寶雅的存在了,自己該如何繼續把這個謊言編下去……
幸好,他反應比較快。
“唉,我和小雅也是三年的交情了,要說我對她沒有幻想,那是不可能的。但就在上個月,我和她又深交了一番之後,偶然得知一個噩耗。所以我最近才這麼苦悶,每天一收工就把自己埋到創作之中——因爲我和她是不可能的。”
“啊!怎麼了?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快說啊。”劉菲菲的八卦之魂已然熊熊燃燒,就差爆發小宇宙了。
“唉,你可能不知道,我祖母也姓權,是漢城人,當年在夷戰中和家人失散、被我當志願軍的祖父娶回來的。誰知,最近我去了小雅的家,拜見了她家長輩之後,才發現原來我的祖母是她姑奶奶。她是我的遠房表妹……天意弄人啊。”
顧誠說出這個謊言的時候,還是挺小心翼翼的,現在只能寄希望於劉菲菲不諳世事,能夠被輕易矇騙了。
“這麼慘!”劉菲菲烏溜溜地雙眼瞪得賊大,小心肝撲通撲通地跳。
“回國之後,我每天除了演戲、錄《暗香》之外,也是心有所感,想學《暗香》的題材,寫一首更加悽切、感懷情殤的歌。”
“那你寫出來了麼?”
“本來還沒有,不過剛纔和你聊了這麼多,勾出我不少心中塵封的往事,突然思如泉涌。”顧誠演技爆棚,露出一個迷醉的眼神,“這首歌,是你勾引我作出來的,我就獻給你,好麼?
“真的?”妹子的眼神中終於閃爍出一些少女的懵懂憧憬。
顧誠故作悠遠地自嘲:“我會永遠把小雅當成自己的親妹妹,疼一輩子的。但人生總要走下去。我相信我會遇到那個讓我從低潮中拉出來的女生的,但願那個女生不會嫌棄我身上有四分之一東夷血統就好。”
最後這句話顧誠其實只是裝可憐,壓根兒沒多想。殊不知卻起到了巨大的殺傷力。
十幾年後的劉菲菲可是連純棒子宋承憲都看得上,就喜歡《藍色生死戀》式的憂鬱調調。顧誠這個腔調一拿出來,劉菲菲的心臟猛烈地收縮了幾下。
顧誠並未察覺異樣,依然照原計劃幫妹子找着感覺。
他屋裡時時刻刻放着鍵盤,此刻便一邊說着,故作思索片刻,甚至都不拿紙筆寫譜,就直接信手拈來彈奏出一串音符。
“你的淚光,柔弱中帶傷。蒼白的月彎彎,勾住過往。夜太漫長,凝結成了霜;是誰在閣樓上,冰冷地絕望……”
“……菊花殘,滿地傷,你的笑容已泛黃。花落人斷腸,我心事靜靜淌,北風亂夜未央,你的影子剪不斷,徒留我孤單在湖面,成~雙……”
顧誠的歌聲,透着無盡的滄桑,比《暗香》更加殤情無數,又恰好吻合了“金粉”/“冷落清秋節”的菊花題材,怎麼看都是嚴絲合縫觸景生情而作的。
何況他對權寶雅確有好感,一旦他用自己捏造的血緣騙過了自己,真以爲兩人再無可能,眼淚自然更是說來就來。
這演技,劉菲菲這種小蘿莉如何看得穿。
“你……你也別太傷心了,你和權小姐不能在一起,那也是命運嘲弄。以後你一定會遇到真愛的。”劉菲菲勸着勸着,已經星眸湛然,滿眼淚光。
“沒想到誠哥居然是如此深情之人,我還以爲他是冷冰冰的呢……真好。”
劉菲菲恍恍惚惚之間,顧誠見火候差不多了,便下了逐客令。
“我有點失態,你快回去休息吧,明天還拍戲呢。”
顧誠望着劉菲菲遠去的背影,重新關上門,心中思緒龐雜。
這一切,只是爲了演戲。演完之後,還是得對小蘿莉戳穿這個謊言纔好……
他想了想,還是坐回電腦前,打開一個文檔,把最初幾句“3323,35323,1123532212……”的迴環基調記下,然後有把歌詞大致打一遍。
存檔,發給周潔倫的電子郵箱,寫上一些“邀曲”的客氣話。
但願周潔倫能給力點,定了主旋律迴環之後,寫出來的《菊花臺》別和歷史上的作品差異太大。
那樣的話,等到片子拍完,顧誠就能把“真相”告訴劉菲菲了。
“到時候就說這歌其實是周潔倫寫的、我只是朋友之間贈和偶然得到的譜子,趁着周潔倫沒發表之前拿來撩妹欺騙感情……那樣,她應該就不會再崇拜我了,肯定會把我當成個感情騙子,從戲裡面走出來。”
顧誠覺得自己是在做好事。
說一個善意的謊言,真是不容易,還得用更多善意的謊言來掩飾。
走廊外面,另一扇房門隨着劉菲菲的離開,也關上了。董婕在自己屋裡,終於一顆心落了地。
“幸好真的只是聊劇本,阿誠你可千萬不能幹傻事啊。菲菲那麼小,三年起步不划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