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去世給了吳瀟瀟當頭一棒,差點被打翻在地,好在她挺了過來,並且沒有喪失信心。然而,接下來的一系列遭遇,讓她困惑、迷茫,甚至漸漸迷失了自己。“我又何嘗不想堅守呢,但你告訴我,這樣的環境,你讓我怎麼堅守?”後來的某一個日子,吳瀟瀟捧着苦咖啡,痛徹心扉地對黎江北說。
然而這一天,吳瀟瀟對黎江北並沒這麼客氣,話語裡甚至暗含着敵意。黎江北進去時,吳瀟瀟正拿着陸玉的退學報告,一臉深沉地坐在那兒。兩頁薄薄的紙,似有千斤之重,讓這位26歲起就跟着父親闖蕩江湖的女中豪傑雙手發抖。黎江北看了她一眼,將目光移到陸玉臉上,陸玉很平靜,黎江北見到的陸玉總是透着一種平靜,唯一發瘋的一次,就是在張朝陽的病房裡。
“陸玉同學,你不能這樣做。”黎江北說。
陸玉回望他一眼:“對不起,教授,我已經決定了。”
“你的決定是錯誤的,陸玉同學,你是學生,怎麼能不讀書呢?”
“我不是不讀書,我只是想離開長大。”陸玉說。
“長大有什麼不好,你不是一直在爲長大奔走呼籲想讓它好起來嗎?”
“那是以前,現在我想放棄。”
“放棄?”黎江北不解地盯了陸玉好一會兒,轉向吳瀟瀟:“吳校長,這到底怎麼回事?”
吳瀟瀟像是沒聽見,她對黎江北的到來無動於衷,沉默了片刻,她衝陸玉說:“真的想好了?”
“想好了!”陸玉回答得很堅定。
“那好,想好了就去辦手續。”說着,她掏出筆,就要在陸玉的退學報告上簽字,黎江北急了:“吳校長,不能這麼隨便。”
吳瀟瀟這才擡起頭:“你是說我隨便?”
“我們要對孩子的一生負責,他們愛衝動,你我不能。”
“衝動?我吳瀟瀟從不幹衝動的事!”說完,噌噌噌在申請書上籤了自己的大名,遞給陸玉:“拿去找校辦,我再次重申一遍,是你自己強烈要求的,到時後悔,別怪別人。”
陸玉伸出雙手接過兩頁紙,沒再多說半個字,轉身出了門。黎江北發現,陸玉伸手接過申請書的一刻,眼裡浸滿了淚,一向明亮的目光也在那一刻噗地熄滅。
到底出了什麼事兒?
“吳校長,你太草率了!”陸玉剛出門,黎江北的聲音就響起來,這是他第一次衝吳瀟瀟發火。就在他轉身想追陸玉的一刻,吳瀟瀟鬆開緊咬着的嘴脣,聲音沉沉地道:“黎委員,請你不要干預我的正常工作。”
“我干預,我黎江北干預你的工作?”黎江北驚訝至極,他怎麼也想不到,吳瀟瀟會用這樣的口吻跟他講話。
就在他打算跟吳瀟瀟據理相爭的時候,校長辦公室的門嘭地被推開,進來的是曾經跟黎江北一起開過會的那位副校長,副校長後面,跟着臉色黯然的張興旺。
“手續都辦好了,老張特意來跟你告辭。”副校長說。
“不必了。”吳瀟瀟的聲音像是從空中跌落下來,感覺不出是輕還是重。
“老張,你怎麼來了?”黎江北看到張興旺,急忙打招呼。
“我……我……我來給朝陽辦手續。”張興旺囁嚅着,目光躲開黎江北,不敢正視他的臉。
“手續,什麼手續?”
“是……”張興旺還沒把話說完,吳瀟瀟便下了逐客令:“回去吧,老張,好好在醫院守着你的兒子,對了,醫療費學校已經預交了。”
“知道了。”張興旺應了一聲,低下頭,不安地站了一會兒,一跺腳,走了。
黎江北腦子裡閃了幾閃,忽然意識到什麼,震驚道:“你不會把張朝陽同學也開除了吧?”
吳瀟瀟恨恨地望着黎江北,咬着嘴脣,沒說話。副校長耐不住了,忐忑道:“不是開除,是他自己主動申請退學。”
“胡鬧!”黎江北低聲罵了一聲,就往外追。
這一天是7月5號,黎江北他們進駐長江大學已經半月。
也就在同一天,孟荷母子間也爆發了一場戰爭。
下午孟荷去了醫院,林墨芝打電話叫她,說不想讓女兒在這家醫院住了,要把耿立娟轉往別的醫院。孟荷最近往醫院去得少,不是不想去,是她的生活發生了太大變化,令她應接不暇。
丈夫周正羣接受審查後,市總工會對她的態度忽然發生了變化。以前孟荷可以不坐班,有事只管跟部裡的同事說一聲,去忙便是。現在不行了,她得一天8小時坐在那裡,偶爾外出,必須到主管領導那兒請假。孟荷受不了這個,請假倒是無所謂,關鍵是領導的目光。孟荷以前沒發覺,人的目光會這樣複雜,以前在總工會,孟荷感受到的是春風,是陽光,所有的目光都灌了蜜似的,讓她老是讚歎世界太過美好。自打那件可怕的事發生後,彷彿一夜間,秋天便席捲了整個世界,所到之處,都是雨打芭蕉的聲音,是秋風掃落葉的聲音。人們看她,不再是滿含微笑地,懷着敬意地,也不再是畢恭畢敬,不再是“親如一家”。一夜間,人們的目光放肆起來,斗膽起來,就算客氣一點,也是那種隔岸觀火的暗含着幸災樂禍的目光。孟荷受不了,真是受不了。
孟荷的人生裡,壓根兒不具備這種經驗,她在人生最好的時間段嫁給了周正羣,此後便是一路凱旋,一路高歌,一路微笑,她原以爲人生就該如此,不會有什麼陰雲或狂風,更不會有冰霜雪劍。所以她能一路微笑,一路輕歌,始終保持平易近人的和藹和謙遜。現在她才明白,所有這一切都是假的,她一直被生活矇騙着,活在假象裡。